琏二爷听到的托梦版本是这样的:秦氏本是下凡历劫的仙人,因与凤姐儿结了一段善缘,故在历劫将行之时托梦予她指点迷津。据仙人所说,贾琏夫妻二人命中无子,皆因夫妻二人德行不修。贾琏淫人妻女,子嗣断绝;王熙凤揽权太盛,身体败坏。夫妻二人若修身修德,或可改之。另,贾府沉疴已久,积重难返,若不收敛,轻则家破,重则人亡。
听完来龙去脉,琏二爷如遭雷击。王喜凤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反帮着查漏补缺:
“你以为老太太为什么忽然派你回金陵购置祭田?这是为着济困扶危、积福积德,更是为留条后路。”
“你以为我怎么推了管家之事,钻在房里抄佛经?不过是修身养性,赎些罪孽,争取多活几年罢。”
“你以为我为什么给你选通房提姨娘?不过是望你少在外面做些勾当。有空耕外面的地,倒是不扶家里的苗?眼见着平儿就要生了,竟指望外头那些阅人无数的粉头们现给你生个王八儿子送终不成?”
王喜凤一边捋思路,贾琏一边细细回想这两年的动静,竟严丝合缝,这该不是胡诌了。正了正脸,刚要说话,哪知凤姐儿话还没完:
“老太太原交代我再不可告知旁人,以免走漏风声,人心浮动,树倒猢狲散。偏你行事越发荒唐,两府的体面竟不在你眼里。孝期里灵堂前也能起龌龊心思,八辈祖宗都不敢认你这不肖子孙。老太太再气出个好歹,老爷太太们岂能容你!家里有的是金啊玉的孝子贤孙等着光宗耀祖,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好奶奶,消消气,消消气。”贾琏滑跪,殷勤地了茶给凤姐儿,“我是个糊涂的,今日方知奶奶一片心。既是神仙托梦,我再不敢有异心。全靠奶奶替我打算周全,再不是个人,也不能寒了奶奶的心。”
“琏二爷如今也会哄人了!寒了谁的心有什么打紧,自有更好的来奉承你。”
琏二爷不愧是唱作俱佳的社会人,好一阵赌咒发誓赔小心,又说了会子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贴心话,便心思各异地睡下不提。
第二日,世界观遭受重创尚在恢复中的琏二爷早早起身,往常迫不及待奔向东府的雀跃已经被一身的鸡皮疙瘩取代。东府似乎比凤姐儿还邪性。先前一个死了都要显灵的秦氏,如今,又来了对儿让人看一眼就色授魂与的妖精。不怪得东府子嗣凋零。
转而又想到,自己常与贾珍贾蓉父子混作一堆,怕不是也沾了这晦气,才有了子嗣断绝这样的谶言?姥姥个娘啊,东府以后还是远着些罢。提着千斤重的腿,贾琏随着大部队送他大爷最后一程。
平儿不知前一晚的上房里是如何刀光剑影,她今日起身,只觉得身子越发沉重。两个丫头小心伺候她梳洗,又有传膳的小丫头提了食盒进来。
“奶奶吩咐,姨娘临盆在即,无事可在院子里多走动,累了就歇歇,让姐姐们捏捏腿,外头就不要去了。”
平儿是个要强的,初初实在吐的厉害,时常卧床,伺候不得奶奶也就罢了,后来身子妥当了,便依然日日到上房听支应。虽然奶奶不曾支应她什么,但本分还是要尽,没得有了身孕就轻狂起来。
奶奶看她不敢轻易出门,怕她憋闷,总能找空带了她到外面逛着散心。因怕有人不长眼撞上来,身边一堆丫头婆子护着,老大的排场。这架势,也只有奶奶带着蹦蹦跳跳的大姐儿出门时才有。
平儿本就心善,没得别人半点好还想着帮人,何况得了人的好,必是要倾心以报。索性她本就是奶奶的丫头,总也一辈子不会分开,很有报答的时候。
暑热渐盛,贾母怕小孩子家家跟去铁槛寺送殡有个不好,拘了宝玉在身边陪着。鸳鸯提了这些时日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老太太有了春秋,最见不得儿孙波折。往年看着还算康健,这回却是断断续续休养了许多时日。因着接连的丧事,连宴会也不办了,只每日吃着些软烂饭食,太太奶奶们来凑趣也只神色恹恹。
真该有件喜事来冲一冲。
过得几日,有丫鬟来报,平姨娘发动了。老太太噌一下睁开眼睛,“鸳鸯,你着人去告诉你琏二奶奶,缺了什么只管差人来要。你再派了人专等消息,随时来报。她那里怕是忙的不可开交,咱们耐心等着,少给她添麻烦。”
鸳鸯正愁这大热天的,生怕老太太性子上来非要去看。见老太太思虑周详,应了一声便安排起来。随后,邢夫人和王夫人也得了信,都到了老太太这里。李纨那里自有人报于她,老太太又让她且顾着园子里,不必过来。
头胎生产,快则四五个时辰,慢则一天一夜还多。凤姐儿把院子里的人和事都安排妥了,又差了丫头过来报信,“稳婆说,还得半日呢!我们奶奶特来讨个情儿,晚饭她就不过来伺候了。也请太太们安心,有了信儿必定着人再报。”
老太太笑道,“可见是个没经验的。凤丫头不说怀相好不好,胎位正不正,尽说些什么不来伺候晚饭的闲话。要是琏儿能得个大胖小子,我吃不吃晚饭有什么要紧!罢了,等我再派个嬷嬷给她。”
“老太太也忒贪心了些。别家的老祖宗只求母子平安,偏您不仅求个男孙,还要胖些个。菩萨听了都要为难。”
老太太听声音就知是凤姐儿。一抬眼,果然是凤姐儿带着巧姐儿从屏风后头绕过来。先给老太太和太太们请安,又招呼巧姐儿过来磕头。
巧姐儿被王喜凤养的很结实,开口就是个笑模样。虽然遗传了爹妈的好相貌,但架不住她三天两头往外跑,肤色不似大户人家的娃娃白皙,不换装扮都跟个皮小子似的。
有了年纪的人大概都喜欢看活泼些的娃,巧姐儿脆生生地给长辈们磕头请安,眉清目正,全无怯懦。哪怕是自认为没有孩子缘的邢夫人都忍不住一把搂了她过去,“难为你小小年纪,说话倒是利落。怕不是跟凤姐儿一样,又是一张巧嘴。”
王夫人道,“凤丫头打小也是这么个模样,在家跟她哥哥一起上房揭瓦淘气的紧。要不然能跟琏儿玩到一起去?”
老太太也想起孩子们小时候的趣事,一阵笑罢,又问凤姐儿,“平丫头要生产,你怎地过来了?”
凤姐儿嗔道,“亏得是过来了,不然哪里知道老太太又编排我来。这不是怕丫头一时说不清楚,老太太太太们又着急,才亲自来。平儿一切都好,大夫诊了脉,稳婆也摸了骨,再顺利也没有了。只大姐儿在家不便,送了她来扰一扰老祖宗。说不得明日才能接回去。”
邢夫人笑道,“既是怕扰了老祖宗,你若放心,晚些便让大姐儿随我回去。我虽未曾生育,大姐儿丫鬟婆子齐全,不过是换个地方住一晚罢了。”
凤姐儿直念佛,“大太太肯费心,我只有欢喜,哪里会不放心。”
老太太乐得看婆媳二人和睦,更没有不愿意的,“那便让大姐儿跟她祖母亲香去罢。”
凤姐儿急匆匆来,又急匆匆去。
平儿身边围着好几个嬷嬷,有自家院子里的,也有老太太遣过来的,平儿随凤姐儿管家,嬷嬷们都是熟识的。因还没到生产的时辰,平儿疼一阵儿又歇一阵儿,嬷嬷们就跟她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
“平姨娘是个有运气的,咱们家多早晚没听到婴儿哭了!”
“哟,要说起来,上回添人口还是咱们琏二奶奶生大姐儿罢。”
“可不就是!说不得,还是琏二爷有运气,娇妻美妾,眼见着又是儿女双全。”
平儿艰难地笑了笑,“不知我们奶奶可回来了?”
熟人再多,也不如她主子让人踏实。
“去了有一会儿了,怕是快了。”
“就这么离不得你们奶奶?哎呦,偏琏二奶奶也常说,离了谁也离不得平儿。可见你们主仆情深。”
正说着,凤姐儿回来了。
有运气的琏二爷今儿有些忙。东府事了,家里的事情又堆在一起。自从被凤姐儿洗脑,要承担起为人父为人夫的责任,他也想着该对未出生的孩儿重视些。努力干活(薅羊毛)给孩子攒些家底总是没错的。
府里的日子一年比不得一年,他的儿子大概是享不到他曾享过的富贵了。太太如何从公中捞银子他是门儿清,他过手的时候略薅一薅,哪里有问题?皇帝还不差饿兵呢!
老太太派他的差,也千儿八百地给他零花。凭什么给府里办事就该白使气力?那两袖清风的好官,除开朝廷的俸禄,也领着冰炭敬呢!
晚间回府,刚进门就一群小幺儿迎上来。贺喜的,要赏钱的,不敢摸到贾琏身上去,只把昭儿的袖子都要扯烂了。幸而他还没醉迷糊,隐约听得旺儿的声音说什么,喜得贵子?人霎时就清醒了。
“平儿生了?”
“生了生了,是个大胖小子。奶奶高兴的什么似的,已经发了一圈赏钱了。老太太太太们也发了,就差爷您的了!”
“赏,都有赏!”
等昭儿跟兴儿散完铜钱,他家琏二爷已经连人影子都看不见了。
琏二爷入了正房,空无一人。退回来问门口的丫头,“奶奶人呢?”
“回爷的话,奶奶在平姨娘房中呢!”
贾琏掀帘子还没进去,就被凤姐儿往外轰,“我的爷,您还是先去洗洗吧,一身酒气,仔细熏着我们哥儿。”
平儿的产程很顺,但生产没有轻松的,如今已经昏睡过去。奶娘是早就备好的,凤姐儿雷厉风行,自没有一处不妥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