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
十四岁的云知暖被卖到江南乐坊。第一天接客却因为扇了一位来听曲的‘雅士’一巴掌,被大司乐扣光了所有的月例银子,罚去柴院打扫,不许出来。
云知暖愤愤不平扫着地上的落叶,却不小心让灰尘也进了自己的眼睛,这就像最后一根稻草,让小小的她再也憋不住委屈,现实将扫把往地上一摔,边掉眼泪边将那根扫帚拆回了一堆草。
云知暖走到柴房边,却听见里面有微弱歌声,那声音婉转动听,是江南民间的小调。心里想不知哪的乐师也被那位差脾气的姑姑罚来柴房,云知暖暂时搁置了方才的烦恼,走过去打算一探究竟。
推开门,云知暖看见的是一位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少女,而那人正在添柴,歌声虽然动听,却不难听出在刻意压制音量的大小。云知暖清清嗓,歌声停下来,少女回望,白净的脸上占了不少碳灰。
“你也是受罚才来这里的吗?”云知暖问道
对面的女孩好奇的打量着云知暖
“我是这里的女侍,在柴房添柴。你是乐师吗?”
“我才不是,谁愿意当谁当。”云知暖想到方才中年男人的模样,有些厌恶的回答。
对面的女孩似懂非懂点点头,随后微微一笑,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祝时笙。”
云知暖愣了愣,心中莫名有些欢喜
“我是云知暖。”
两人互相有眼缘,于是云知暖蹲下来帮祝时笙添柴。那天之后,云知暖常来这间气味不是很好的屋子,两个女孩渐渐熟络起来,聊着心里话。
“你这么有天赋,为何在此处添柴。”云知暖发现祝时笙整日在柴房里,似乎不是乐师。
祝时笙笑了笑,眼神往下看着裙摆,不太自信的说
“我是奴籍,没有资格。”
“那又如何!我这就陪你去找姑姑!”然而话音未落,云知暖又想起这是个表面是雅乐华章,背地里和窑子差不多的地方,又连忙改口
“不行,你这样也挺好。”
“为何。”
“这地方看起来是能一展才华的地方,可实际吓人的很。”
祝时笙思考了片刻
“那我就只唱给你听。”
“不行”云知暖跳起来
祝时笙有些疑惑,是自己唱的不好吗。
“你有这样的好嗓子,定要名动江南,赚很多很多钱。”云知暖道
“赚钱做什么。”祝时笙似乎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说,她从小边被四处转卖,同时因为年纪小,虽然都提供了吃穿,但基本上没有几家主顾给自己真真切切地银两。
“赚钱当然大有用处,你可以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做自己想做的事,最重要的是,还能离开这里。”云知暖眼睛放光,这也一直是她的想法,她虽然来乐坊不久,但她见过一位姐姐用了自己全部身家,换得了自由。从那之后,云知暖每一天都在想如何赚更多的钱,这样说不定就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
祝时笙思考了片刻
“确实很不错,可是我们如今都被困在这里,甚至都不知道往哪里走。”
祝时笙没有说错,如今她俩身份几乎是终身不得离开乐坊,更别说赚钱了。
没过多久,云知暖为数不多的惬意时光就到了头,她又被大司乐抓了出去献给一位点名只要还未及笄女孩的公子哥。
祝时笙被两名侍卫暴力拉走云知暖的样子吓到,不过立刻反应过来,连忙拿起一把碳灰就像两名壮汉脸上撒去。
壮汉被迷了眼,祝时笙拉着云知暖跑出了柴院,躲到了厨房后院的地窖里。
地窖空气不足,两个人逐渐有点迷糊,云知暖拍了拍自己和祝时笙的脸
“你愿不愿意与我逃出去?”云知暖道
祝时笙被这个想法震惊到
“可我们身契还在这,就算翻出了这院墙,还会被抓回来。”
“那我们就偷了身契,在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们能去哪里呢。”
云知暖思考了片刻道
“京城。”当时的云知暖其实也不知道前路如何,他只从那些来往的宾客口中听过,那里是一个能容下世间万物的地方,那也许,能容得下她们俩。
两个女孩的立业之路从这天开始。云知暖腹部受到箭伤为代价偷走了身契,二人当掉了所有首饰,偷偷钻进北上船只的货舱,头也不回一路颠簸从江南来到京城。
京城与地方不同,这里更繁华,更包容,似乎能容纳各类的人走出一片天地。可世道昏暗,虽然胜于江南小镇,可对女子而言,还是万分不易。
祝时笙和云知暖从大车店的舞台开始,祝时笙歌唱,云知暖就为她伴奏,两位女孩子立业实属困难,云知暖便跟着大车店路过的各路人士偷偷习武,就这样艰难的走过了大约两个年头,二人的名气逐渐盛大,攒了不少钱,亦结交了不少江湖正义之士,而因为洪灾而倾家荡产的茶水摊老板楚元歌亦在其中。
“小笙,你想更有名气赚更多钱吗”
祝时笙看着云知暖,她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新奇点子。
“有何高见?”
云知暖微笑
“我想用咱们赚的钱开一家自己的乐坊,从此咱们就定居在京城里,招募像我们这样的人。”
“好啊。”
“你不担心亏空所有,一切重来?”云知暖见祝时笙爽快答应于是问道。
祝时笙笑
“不会的,我们的名气是重来不了的。更何况我信你,即便重来又如何,我们又不是没有落魄过。”
云知暖兴奋起来,为祝时笙展开自己早就写了满满一本的计划。
现今京城存在的乐坊基本都是为了达官贵人开设,价格贵不说,里头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如若她们开一间雅俗共赏的乐坊,既给真正爱好舞乐的百姓们一个娱乐的地方,又能为喜爱舞乐的乐师舞娘们提供不掺杂那些肮脏事的舞台。
祝时笙笑了笑,她知道云知暖这样的计划是为了她考虑,这两年在京城虽然赚了不少钱,但大车店鱼龙混杂,常有危险,日渐提高的名声也吸引来不少见不得人的心思。
“等我们赚够钱,就建一座阁楼,像京城最好的酒楼那样。”
“好。”
二人存款不够盘下街市中心的房屋,便将乐坊选在一座习武场的旧址,用心招募了几位来京城谋生却不得志的乐师,而当过老板的楚元歌自然也被云知暖招募去做了统筹账房。这便是暖笙坊。
四年的时光,二人带着结识的不少人脉从利用演武场的帐篷草草居住到建造颇具规模的一座座小院。
暖笙坊的旧客不少,只不过位置实在偏僻,除去必须要花出去的费用后,二人没攒下多少钱。
天助有心人,正当二人焦头烂额想新的运营方法时,工部公文下发,暖笙坊所在的街道将被规划为新的街市,门前的路被整平,建宅的补贴也吸引了不少百姓定居于此。
天时地利人和,两人将这营生扎稳在了京城,暖笙坊中央的小院也逐渐加盖起不同的建筑。
然而就这样蒸蒸日上的日子没过多久,皇帝驾崩,国丧期间乐坊禁止营业。好在二人还有一些积蓄,于是走访各地,就当度假。
二人行至山南,遇见了山匪,恰逢一位路过的公子相救。
“姑娘可曾受伤。”
云知暖拍拍身上的灰,学着那些江湖人士抱拳感谢,而祝时笙看着那位翩翩公子,心里好像第一次出现了那种与以往不同的激烈跳动。
回到京城后还小鹿乱撞的祝时笙将自己的感觉告诉了云知暖,而云知暖却还似乎情窦未开,没有理会,一心钻研着如何招揽新客壮大生意。
祝时笙本就是乐者,乐本所歌唱的情爱故事看得多,心思也比旁人更深,看着戏文乐谱里的情爱诗篇,自己似乎是生了男女之间的心动。
云知暖终于发现了祝时笙的异常,翻看着她案上新买的情爱话本,似懂非懂的明白了什么。
二人喝了酒闲聊,云知暖劝说祝时笙莫要在烦心,因为那个人只是路过,姓甚名谁都不知,再次遇见他概率很小。祝时笙明白这点,畅饮一晚,第二日便重新收拾好心情继续为那个阁楼的目标而努力。
而似乎是天意使然,新帝喜爱舞乐,久闻暖笙坊大名,便微服来到这里。
二人发现前来的贵客便是那日出手相救的公子,祝时笙再次心动,却不知眼前人是当朝天子。
新帝深陷于祝时笙的歌喉,便支开了云知暖,放肆的进入了祝时笙的厢房。不知道危险的祝时笙怀着少女的心思只身赴局,被醉酒的新帝推倒在床,事后便甩手离去。
来晚的云知暖紧握拳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后悔自己没有更早意识到这些异常,
“我去找他。”
云知暖提着刀想要探查那人到底是谁。
然而第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云知暖出门时却遇见了装模做样前来道歉的凶手,云知暖看着来气,上前准备给他一刀,结果被侍从拦下,于是眼疾手快扇了这位伪君子一巴掌。
新帝也不再伪装,不可思议的摸着自己的脸,身边的侍从按住云知暖,云知暖这才明了新帝身份。
“云姑娘,朕本不愿与你冲突,今日前来是有事寻时笙。”
“时笙也是你叫的?”云知暖从不管来者身份,朝着新帝的脸上就唾了一口唾沫,皇帝身边的侍卫连忙拔刀,架在云知暖的脖子上。
“新皇登基,强抢民女,大闹商户。”云知暖不怕,脖子已经被锋利的刀压出不少血,但也继续一字一句说道。
侍卫准备动手,皇帝却制止,云知暖知道他并不是怕自己的名声,而是还在他那伪君子的戏码里。
“她在哪里?”皇帝问云知暖。
“无可奉告。”
皇帝笑,准备让旁边侍卫动手,祝时笙却在关键时刻出现
“别动她!”
皇帝挥了挥手,身旁的太监便上前缓缓打开一张圣旨
“祝氏时笙,虽为乐坊之人,但侍朕有功,深感欣慰,特封为嫔。”
云知暖看皇帝一副自视甚高地救风尘的模样,只觉得恶心。
祝时笙看了看云知暖脖子上的血和牵制祝她的几名侍卫,皱了皱眉,接下了那张圣旨。
皇帝很是满意地叫人停手,随后离开乐坊,留下了一身华服和明日便来接人的话。
“我们跑吧,像当年那样。”云知暖道。
而这一回,祝时笙却摇了摇头
“当时无牵无挂,而现在我们若逃跑,整个乐坊上上下下估计都要绝于那位昏庸无道的天子手下。”如今的暖笙坊不再只有她们俩。
云知暖很少哭,这是年幼柴房相遇后,祝时笙见她第二回哭
“我想让你安心唱歌,却还是遇见了这些事。”
祝时笙抱住云知暖,安慰道,自己的眼泪却也没有办法控制住往外流
“暖暖,这也许就是暖笙坊的一道坎,而我就是化解这道坎的。”
祝时笙知道云知暖会为她抗争到底,于是在水里下了药,第二天已经穿上华服的祝时笙还是没忍住在走之前来到云知暖房间,和她最后告别。
“暖暖,我走了。”
云知暖重了迷药晕晕沉沉动弹不了,奋力睁开眼却看见满眼是泪的祝时笙
“你…不要。”云知暖从未向现在这般痛苦。
永隆二年的蝉鸣,格外悲凉。
云知暖躺在床上,听着院外的奏乐,她知道,那意味着她毕生的挚友祝时笙进了那永远出不来的围墙。
云知暖在祝时笙走后意志低迷,行走江湖多年结识的朋友听闻祝时笙的遭遇,义愤填膺。祝时笙是云知暖的挚友,也是他们多年的旧相识,许多人站出来想要冒险闯入皇宫,救出祝时笙。
这场行同谋逆的事似乎重新唤醒每天借酒消愁的云知暖,诸位英勇之士,各个都放下了原本已经安定的生活,云知暖卖掉了乐坊大部分院子,家财散尽只求一个祝时笙。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入宫一月的祝时笙传来有身孕的消息。
也许是预测到云知暖势必要冒险救出自己,于是借着有身孕得到皇帝应允来到了暖笙坊。
“他们都是同我们曾经一起四处漂泊的人,如今你要替我守住大家的安宁生活,守住我们的乐坊。”
云知暖看着乐坊里忙忙碌碌的人和这几日所见到那些和家人争吵也要助云知暖的人,她明白,此行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甚至不到半成,他们只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
云知暖静下心来,借助来来往往的宾客,开始筹备将暖笙坊的暗处变成一个情报机构,即便她明白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但倘若再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也不能坐以待毙,她至少要能够得到提前的消息,对抗也好,逃跑也罢,总算有所准备。
直到将近一年后祝时笙的小孩六皇子檀盛出生,由江湖人士和不少乐师组成的密探机构也在乐坊的掩护下逐渐成型。
然而还未等到二人见面的机会,云知暖便得到了这辈子都不愿面对的消息。
祝时笙前往皇寺礼佛的路上遇刺身亡。
云知暖找了两天三夜,在山崖之下找到了血迹斑斑的祝时笙。
云知暖警觉的意识到,皇妃暴尸荒野却无人问津,必然是被宫中的人所害。还未有能力与皇宫对抗的云知暖,将挚友带回属于她们的家,埋葬在了几年前演武场旧址拆了重建的竹屋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