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来的时候,时间太赶没怎么在意,这次从站岗门卫的盘问,繁琐的登记开始,言浅注意到这小区相当高档。
一幢幢三层小洋房,吸一口气,可以闻到江上清风腥甜的味道。
入户花园很大,沿着铁栅栏爬满了蔷薇,随风轻轻摇曳。
许夫人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端着一只高脚红酒杯,看着她进门,抬抬下巴颏,笑得和煦温柔,“妹妹在楼上,直接上去吧。”
许近亭的房门大开着,声音从许远山的虚掩的房间传出来。
“……你觉得新老师漂亮吗?”
言浅提起了一口气,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镜。
啊,上次摔坏了还没修。
“相当一般,普。”
虽然言浅一向不觉得自己多好看,但是,普你妹啊,普。
“比你那位……嗯嗯,如何?”
“你小屁孩嗯嗯个什么劲啊。”
“我倒觉得新老师打扮打扮肯定很好看,有点像,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你最好少……”
“近亭,上课啰。”言浅听不下去了。
刚坐下,许近亭从书堆中抽出一张纸:“做题吧。”
言浅接过一看,正反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习题,全是手写的,工工整整。
她震惊得合不拢嘴,她让学生教自己,不过是常用的引学生入彀的手段而已,没想到近亭扮演起老师角色来,入戏如此之深。
“快做啊,限时半小时。”近亭拿起一本书,皱眉看她。
言浅只能硬着头皮做。
好多不会的……
“时间到。”反面没做几题,近亭不由分说一把抓过卷子。
言浅的笔来不及收,在纸张上拉出长长的一条线。
她捏紧了拳头,太不爽了,好多不会的,题没做完。她从小到大,都是学霸,虽然是小镇学霸,但还没哪次考试留白卷的。
“学渣。”近亭瞄了眼卷子,撇了撇嘴,摊开右手,“给钱吧。”
“我上个厕所。”言浅慢吞吞地从包里拿了钱给她,垂头丧气。
许近亭三年级学期末,语文94.5,英语100,数学97.5。
“这么高的分,挺好了啊。”言浅左右看着试卷。
“好什么啊。数学没有100,跟不及格一样。”
啧,大城市的孩子,跟她这种小镇做题家,在追求上有本质的区别。
她小学的时候,语文数学经常上不了90。
“你哥,上次用卷子砸你了?”下课的时候,言浅不经意地问。
“对啊,他老是以大欺小,不要脸。”
言浅等着她说理由或者分数,等了半天,发现没下文了。
“为什么砸你?”
“上次在大街上,我瞧见他跟一个女孩子拉拉扯扯。”许近亭坏笑了半天,突然正色,揶揄,“老师,你好八卦啊。”
言浅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你画画得挺好的,长大想当画家?”
她不经意间瞧见,许近亭的课本上,画了不少山海经中的形象,有九尾狐,有饕餮,还有一些她叫不上名的,栩栩如生。
近亭没回答。
“在外面学吗?”
“我妈不让我学这些。”她神情略黯了下去。
“奥。自学也是一样。”
有钱人家的小孩也不能随心所欲啊。
“不一样,你懂个屁!”近亭在她身后,砰地关上了门,狠狠地把这句话砸成了两截,言浅不禁怀疑她真说了还是自己幻听了。
“多退少补。”言浅拿了八百块还给许远山。
“你不是缺钱吗?装……”他及时换了话头,“只花了二百?”
“朋友帮忙的,拿着,赶紧的,我是缺钱,但我不诈骗未成年。”
“你累不累啊,讹都讹了,又当又立……”
言浅一本书直接抡上了他的后背。
“不准体罚!”
“你好好说话谁会体罚你?!”
许远山做测试卷的时候,戴上耳机,摇头晃脑的。
“你听什么呢?”言浅问。
“英语听力。”
“我没出听力题啊。”言浅纳闷。
许远山看她一眼,放下笔,取下左耳耳机,轻轻塞到她耳朵里。
他微微前倾,呼吸声在她耳边急剧放大,耳机扣下来的时候,手按在了她耳垂上,痒痒的。
言浅惊讶地呆坐着一动不动,他一套动作自然流畅,丝毫没有想歪的意思。
她自己却莫名地想歪了,顿时温度从耳垂蔓延到了脖子上,烧得火热。
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痒痒的那下,还是因为自己不受控制乱窜的念头。
耳机里传来前奏,有一些伤感,然后是温柔至极的男声。婉转千回,低声轻诉,顺着左耳轻轻地抵达了她的灵魂。
言浅从来没听过这歌,却意外地好听。
这歌应该不能让人摇头晃脑吧。
她默默地记了几句歌词,准备后面再搜索一下歌名。
在歌曲结束的短暂空白,许远山侧过脸问:“好听吗?”
“好听。”言浅脱口问,“这是什么歌?”
问出这句话,她就有点后悔。
她已经好多年不怎么听歌了,以前听也是听英文歌,迈克尔杰克逊是她的最爱,唯一的爱。
中文歌她听得不多。
这些年大概都在忙着搞钱吧。
她在耳机坏了一只之后,甚至没有再买一副,反正也很少会用。
她不想听到许远山皱着眉说“成年人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类似的话。
她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成年人,她也不知道怎么算合格,也没个考试什么的,她别的不行,考试还是很擅长的。
如果她知道自己哪里不合格,她一定会好好努力。
“好久不见。”许远山头也不抬,边做题边说,“医生的。”
“医……生?”言浅疑惑,医生也唱歌?
“陈奕迅,英文名Eason。”许远山点了下手机,重复播放了这首歌。
好久不见。
她很喜欢这首歌。
许远山的英语考68不是没有原因的,他的单词准确度还比较高,但介词短语一塌糊涂,言浅在后三十分钟给他讲解了一下错题。
“近亭喜欢画画?”言浅在下课的时候问。
“她是个十分碍事讨厌的磨人精,你最好少招惹她。”许远山皱眉。
啧,她是没有兄弟姐妹啦,更没有同父异母的,这种相爱相杀的感觉,她永远体会不了。
有时又会觉得,如果有一个,可能不会这么孤单。
“张姨,找到项链了吗?”
许夫人站在客厅中间冲楼上喊,一袭华丽的宝蓝色吊带长裙,裙摆曳地,精致的妆容,衬得她原本有些平淡无趣的面容,闪耀高贵起来。
“还没有,奇怪,我早上分明放在柜子上的。”张姨在二楼探头出来回答。
“快点。我要迟到了。”许夫人声音透着不悦,扭头看见言浅,微笑,“课上完了吗?”
“嗯,上完了。”
这是什么情况?许夫人项链不见了?
瓜田李下的,她倒不好径直走了。
她曾经听妈妈讲过一件事,妈妈以前在别人家做阿姨,有一次,那家女主人丢了钻石戒指,虽然没有明着说是她拿了,但话里话外,就是那个意思。
衣服行李被翻了个底朝天之后,他们没法指证妈妈,但妈妈也没法自证清白,最后只能背着盗窃的嫌疑离开。
法律都讲疑罪从无,但人心却是疑罪从有。
许家的人员情况更复杂些,光她见过的就有三个阿姨,一个司机,还有一个她恰巧撞在这里。
言浅靠在玄关处,右肩挎着她的超大帆布包,静静地等着。
张姨俯在许夫人耳边低声说了什么,边说边往她这边瞧,许夫人也配合着向她投来一束意味不明的目光。
言浅内心很平静,她念头转得挺多,但清者自清,也没有很怕。
“小浅,你方便,”许夫人仔细斟酌着措辞,笑容依旧和煦,“把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看看吗?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就是,大家都洗脱下嫌疑。”
言浅咬紧了下嘴唇,她能理解她们的怀疑,但不妨碍她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她已经预见到了结局,只要项链一日不找到,她也会是疑罪从有的受害者,背着盗窃的嫌疑,灰溜溜地从许家离开。
她内心挣扎着要不要把包里的东西拿出来。
她第一反应是不拿,警察还不能随便搜身呢,但转念一想,如果亮下包里的东西就可以自证清白,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多隐私和尊严需要捍卫。
“行吗?”许夫人望着她,声音温柔至极,不带一丝强迫,但言浅分明觉得,那声音缠绵如丝,将她层层捆绑。
张阿姨明显很得许夫人的信任,虽然是她弄丢了项链,但她在许夫人身边递着点子,仿佛与这件事毫无关系。
另外两个阿姨局促地站在厨房门口,目光闪烁地看着她,她们和她理应是同一处境,但她们翘首以待,巴不得看点稀奇,听点新鲜。
正在这时,许先生踱进来,些许不悦:“这么慢,不走吗?”感受到厅里众人奇异的纷围,微愠,“你还没准备好?”
他衬衣外套着马甲,没穿外套,皮鞋锃亮,应该是有应酬。
郑婉化开眉眼,风情万种地抚上脖颈,略带娇嗔:“没找到你送我的那条蓝宝石项链嘛,一个个笨手笨脚的。”
许家明扫了一眼众人表情,立马心领神会:“随便戴一条得了,这么兴师动众的。”侧头望一眼斜倚窗边的言浅,不自觉朝她挪了一小步,“小言老师,你今天还没回?”
言浅还没回答,楼上传来动静。
“郑阿姨,这是你的项链吧?”许远山扶着二楼栏杆,左手摊开,中指上挂着一条璀璨的蓝宝石项链,“我在浴室看到的。”
许夫人本名郑婉,许远山喊她郑阿姨。
许近亭站在二楼远处探出头,旁观着这场闹剧,看见许远山拿出项链,神色间全是不以为然,一脸鄙夷。
“啊,估计是我落在那儿了。”郑婉脸上的笑明显松弛下来,冲张姨抬抬下巴颏,声音些许严厉,“快帮我拿下来。天天都干的什么事儿!”
“小浅,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张姨着急忙慌地给郑婉戴项链时,郑婉冲言浅道歉,目光却似流萤般在许家明身上转悠。
深蓝的心形宝石,周围镶嵌了一圈碎钻,明晃晃的,确实为许夫人这一身装扮增色不少。
“没事,我先回了。”言浅说不上心头的滋味,拎着帆布包往外走。
“快点。”许家明抬手看看表,有些不耐烦地催促,然后转身跟着言浅出厅。
他在花园里三两步追上言浅:“小言老师,让你受委屈了。”
言浅惊异地扭头,对上他温柔如水的眼神,忙说:“没有的事。”
心头慌乱,微一颔首,飞也似地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