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入夜之后,灯光不太亮,昏黄的路灯沿着穿越县城而过的茫溪河,铺洒了一路。
临近过年,到晚上也很热闹,沿河有许多摆小吃摊的,吃烧烤的、炒田螺的、嗦粉的,每家生意都很好。
与之对比,几步之隔,灯光照不到的河边阴影处,冷冷清清,除了沿河道夜跑的,没有什么人。
言浅默默地跟在南方后面,不时望向他的侧脸,他留着毛茸茸的寸头,发梢泛着些许黄色的光泽。
他从小皮肤白得没有血色,头发细软发黄,显得很是营养不良,话也不多,一起玩的男孩们时常嘲笑他长得像个女孩,娘娘腔。
等小伙伴们嘲笑他的点从“娘娘腔”变成了“杀人犯的儿子”,他越发地沉默了。
只有言浅没心没肺的二表哥,跟他很玩得来。
主要是他们两家离得近,二表哥跟谁都玩得来,在学校有众多玩伴的二表哥,回家后找不到别的人陪玩,只能跟南方玩。
小时候,南方经常来他们家玩。
一个暑假里,二表哥提了竹篓,裤了挽得高高的,“昨天下雨,我回来的时候看见鱼塘破了个口子,一时半会肯定没人堵上,走,捉鱼去。”
村里的鱼塘是一个老板承包了几块田,围在一起,蓄上水养鱼的。
一到下雨天,涨了水,鱼塘就到处漏水,便有不少鱼会跟着水游走。
南方摇摇头:“我不去了,那我先回了。”
言浅注意到他低头看了一眼,他今天穿了一条新裤子,他和奶奶相依为命,这条裤子是他奶奶卖了家里养的兔子才买上的。
二表哥一见他要走,有些急:“别走啊,我们去摸了鱼回来,在竹林里烤着吃,多好玩。”
烤鱼?更加不行,万一火星溅起来,把裤子烧个洞。
南方往院外走:“你和小浅去吧。”
二表哥嘴唇翘得高高的,不屑一顾:“谁要和她这种小哭包玩啊。”
他和言浅在暑假里,平均每天打三次架。每次都是以他跪在地上,舅妈拿着竹竿揍到他跟言浅道歉收场。
要不是因为南方在场,言浅需要维持形象,否则她马上会扯开嗓子喊:“舅,哥哥不跟我玩。”
只要老舅在声音能到达范围内,立马会风尘扑扑地赶来,不分青红皂白,把二表哥揍一顿。
二表哥兀自试图争辩,委屈巴巴:“爸爸,你为什么每次总是揍我?”
老舅拄着竹竿叉腰站着:“你是不是比她大?”
“是。”
“你是不是男孩?”
“是。”
“你是不是不护着她还欺负她?”
“……”
这些血一般的教训历历在目,二表哥看南方要走,把竹篓往旁边一扔:“不捉鱼了,我们来下棋。”
所以言浅记忆中,经常是二表哥和南方在任何地方拉开棋纸开始下象棋的身影。
为了能和他们有话题可以聊,她就蹲在旁边观摩学习。
二表哥经常在悔棋。
“啊,不走这里。”
“啊,不走那里。”
“啊,我刚才想错了。”
“我们还是捉鱼吧……”
言浅学棋学得很认真,刚开始二表哥嫌她太菜,不跟她玩。
她便在学校里跟男生们玩,渐渐地男生们都不跟她玩了。
再然后二表哥也不跟他玩了,再然后南方收了棋局说,要不我们还是去捉鱼吧……
言浅想起以前的趣事,不由得笑出了声。
南方微微侧头:“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有啦,”言浅走到和他并排,“就想起二表哥。”
南方吐出一口烟雾,难得露出一点笑容:“好久没见他。”
“他去见准丈母娘了,今年应该会带女朋友回家过年。”言浅说,“到时候约你一起玩啊。”
“好,”南方勾了勾嘴角,“现在能和你玩牌了吗?”
一起玩牌的经历和下棋差不多。
偶尔大姨家的大表哥来了,他们四个就一起玩双扣。大表哥和二表哥都嫌弃言浅年纪小,不愿意和她一家,只有南方不计较,肯和她一家。
输了的人,需要在脸上贴上白纸条,言浅和南方常常输得一张脸上,纸条都贴不下。
等规则都掌握熟了后,言浅打牌渐渐有了大将风范,用大表哥的话说,沉得住气;用二表哥的话说,够阴毒。
加上南方本来打得不错,他们俩经常把大表哥和二表哥打得满地找牙。
只有三个人的时候,他们也偶尔一起玩斗地主。南方和二表哥经常被言浅打得哇哇大叫。
用南方的话说,小浅是有点子天赋在身上的;用二表哥的话说,小浅的运气为什么总是这么好。
言浅摆摆手:“可以啦,上大学后再没玩过牌,那边不流行。我已经荒废好多年,你们经常练着的,才应该要手下留情……”
话说出口,才想起二表哥是牌桌上的常客,南方这些年大概没玩过,话到一半住了嘴。
南方笑笑,捻灭了烟头,神态自若地接上:“看来是猴哥要赢钱了。”
猴哥是二表哥的小名,大名王红,小名红红,可是他属猴的,性格也像只猴子一样顽劣跳脱,渐渐地大家都叫他猴猴。
许远山很知趣地缀在他们后面一两米远,不时地将河边的小石子踢到河里,发出“咚”的脆响声,努力地刷点存在感。
南方微微侧了侧头:“男朋友?”
言浅思索了一下,点点头:“算是吧。”
“挺好的。”南方驻足,“小浅,你走自己的路,走得挺好的。”
他鼓励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就像小时候她考了全班第一,他总是拍拍她的肩,“我们小浅好棒。”
“只是南方哥现在和你的差距好大,拍马也赶不上的程度。”他自嘲地笑笑。
言浅突然觉得有些伤感,不知道是该自谦一下还是安慰一下,怎么说都显得居高临下。
没等她想好,又是一颗石子“咚”的入水声。
南方看了看时间,语气带着几分嘲笑:“再和你走下去,河道该被石子堵塞了。”他驻足望了许远山一眼,“城北新修的湿地公园,过年期间晚上有灯光秀和焰火表演,你应该没去过吧?挺好看的,带他去逛逛吧。”
她听舅妈说了,南方出狱后再就业困难,现在在一家按摩城看场子,几乎是他的老本行了,过年正是生意好的时候,要倒夜班的。
她望着南方的背景渐渐隐入黑暗,惊觉自己想象过无数次的重逢,就这么结束了,而自己酝酿了千百次的话,仍没有说出口。
她追上两步喊:“南方哥。”
南方回头,她低着头支吾:“我……我……”
南方瞬间明白了她要说什么,伸手摸摸她的头顶:“都过去了,你别想太多,不是你的错。”顿了顿,又说,“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石晴吧。”
“好。”言浅重重地点头,像一个得到原谅的小女孩,突然就泪流满面。
等南方走远,许远山走到她旁边,什么也没说,将她揽在怀里。
言浅在他怀里哭得抽抽噎噎,拉着他的衣服擤鼻涕。
等她好一点,他讷讷地递过一张纸,颇有些懊恼地说:“怎么办?我应该安慰你的,可是我做不到,我现在超级吃醋。”
言浅“噗嗤”笑出声,擦干了眼泪,说话仍有些鼻音:“别酸啦,姐姐带你去看焰火好不好呀?”
新修的湿地公园是全县人民的后花园,人山人海,都是来看水上焰火和灯光秀表演的。
人们提前占好观赏点,围着人工湖坐了一圈又一圈。
言浅和许远山找了一块远离人群的高地,坐在草坪上,等焰火灯光秀开场。
许远山坐在她身后略高一点的位置,用手把几根刚探出头的小草,一根根拔下来,扔得远远的。
抠完小草不过瘾,开始抠干枯的草根。
言浅觉得好笑,拉了拉他:“别抠了,我们县花大价钱种植的草坪,都要被你抠秃噜皮了。”
不远处有几个孩子聚在一起放鞭炮,几个男孩不停从塑料袋里掏出各类不同鞭炮来放,有在地上转啊转,而后笔直冲向天空的小蜜蜂,也有点燃之后,在原地炸出五彩斑斓烟火的火树银花。
隔得不远处站个小女孩,每当出现这样漂亮的烟花时就高兴得鼓着掌跳起来,想要参与,又有些不敢。
一个体贴的小男孩,点燃了一根长长的仙女棒,滋滋冒着火花,递到她手上:“喏,你玩这个吧,这样转着玩,一点不吓人。”
言浅曲膝抱腿,头枕在膝盖上,看得出了神。
这些男孩女孩们,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南方哥,”她将许远山不安分的抠草小手攥在手里,“是我邻居家的哥哥。”
许远山抬头,用力地挣出手,拔了一坨带泥的草根,用力地扔出去:“我又不是你男朋友……你要是不想讲,可以不讲。”
言浅偏偏头,几分疑惑:“那你前面说喜欢我,又跟我……”说到这里消了声,嘟了嘟嘴,“又跑这么远跟过来,都是学生关心老师的范畴?”
没想到许远山笑了,给了她一个你自己体会的表情:“是什么范畴,不一直不都是你说了算吗?”
言浅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角,仰头轻声说:“我以为我表达得很清楚了呢。”
他有片刻的失神,紧接着眸光似乎被点燃似的,热切得让人心悸,然后他一把将言浅拉到怀里,像是得到了天下至宝般不可置信,想含在嘴里反复验证,拿在手上辗转摩挲。
言浅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的大衣有点冷,她听见自己的心跟着他的心一起,跳得冒冒失失,慌里慌张,但她没有挣脱,任由他搂着。
过了一会,许远山突然握住她的双肩将她送开一点,眼神有些急切,她以为他要吻她,结果他说:“你刚才是不是要讲,你和你南方哥的事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