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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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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千里自见上师无头尸那刻伊始,便似三魂七魄散尽,只余一具行尸走肉。

他面色死一般白,似连站也难以站稳,待好不容易迈出步子,又像被狠揍了一顿,驮着背,瞧着甚是可怜。

郝时安似怕惊动了他,轻声问,“上师深夜来见灵童,不知有什么话要说?”

季千里像不曾听懂,面无表情,望着殿内大佛。

只等又唤几声,他才缓缓摇头。

“千……灵童,你摇什么头?”季铭光忙道,“郝大人问你话,请快快回答。”

他茫然看他一眼。

“……虹光……没有……血……”

他嗓音沙哑,每说一个字,都似咽下一把碎石,硌得喉口出血。

皇帝蔼声道,“上师被害,朕心中之恨不在灵童之下,请灵童振作,将昨夜房中情形道来,朕必将凶手千刀万剐。”

“昨夜……”季千里喃喃念了两声,“昨夜……”

郝时安道,“照小宇文大人所说,昨夜有一黑衣鬼面男子去了灵童房中,不知灵童可曾瞧见?上师可正是被此人杀害?”

“黑衣,鬼面男子……上师……”季千里又似不解,喃喃自语,蓦地眸光一变,“黑衣,鬼面……黑衣,鬼面……佛祖……虹光……哈哈哈,哈哈哈……鬼面……上师……”

他哈哈大笑,眼中却流出两道眼泪,“鬼面……啊,哈哈哈……虹光……上师……”

他自幼温和有礼,乖巧纯善,便是阿笙那般孩子见了他也不由心生戏弄,但这时偌大殿中,只听他一人失心疯般狂笑,殿中众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

待见他忽然流泪,末了噗地一声,竟是一口浓血喷出,个个面面相觑,都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

“千里,千里……”

季铭光忙上前揽住他,流着泪道,“好孩子,你怎么了?你哭什么?你又笑什么?你怎么吐血了?昨夜你回房睡觉,上师来与你说了什么?你一一说来,皇上在此,定会替你做主。”

他二人入寺便有身份之差,昨日私下无人尚可一时失礼,而今天子在上,又有满朝文武,本不该如此失态,可任哪个做父亲的见亲生儿子如此半疯之态,只怕也再顾不得了。

十一王爷、温衡俱是面露担忧,想不到昨日几人那般思虑,还是出了事。只不敢上前。

那宇文承都微低着头,脸上阴晴不定,似又恨极。

“皇上,”季铭光朝皇帝跪下,连连磕头,“灵童心伤过度,若再逼问,只怕立刻便要丧命,求皇上开恩,待他神智恢复一二,再行询问。”

郝时安亦道,“陛下,季大人所言有理。灵童恐怕是亲眼见了上师被害,如此心神不定,此时多问也无益。剃度之礼仍要继续,若因此伤其心神,只怕……”

皇帝嗯一声。

“陈禾,伺候灵童回……”

“亲眼所见?”季千里却忽道,“我什么也不曾见到……”

皇帝话音一顿。

“……我该告诉他……哈哈……哈哈……我该早告诉他……我没见到……”

“……我不知……我不知他何时来……何时被害……哈哈……我不知我在哪里,我不知我做了什么……”

季千里一语惊人,但待郝时安详细问他:上师丑中便去他房中,何以他称不曾见过?他分明该整夜在房中,何以要说不知在何处?究竟有没有一个黑衣鬼面闯入屋中?他却再不肯开口,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不知。又不知怎么,每当他听到“鬼面”与“黑衣”时便一味重复,而后缄口不言,反反复复到末了,没有一点儿征兆,竟一头晕了过去。

正这时,一个老宫人赶命似的奔进,冲着皇帝一阵耳语,天子面色一变,命人速将灵童送回房中,便将此事交予了郝时安。

“三日内查不出凶手,朕唯你是问。”

“是!”

其时季千里所住僧舍早已封禁,新住院落也都被围起,是看护也是监视,他不得出门,除太医与郝时安,旁人亦不得入内。

三日中,郝时安忙进忙出,相关人等已尽数审问,凶案现场更不知翻了多少遍,偌大护国寺无一处遗漏,但除灵童屋中一床被子不见,别无痕迹。

郝时安一面着人去寻,又令寺外张罗通缉那黑衣鬼面,苦于不知其貌,始终不得线索。

眼看期限将至,唯一寄望的灵童先是发了场怪异高烧,醒来便整日枯坐,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那寺中僧人官员都当他疯了,郝时安忧心如焚,更觉后颈生凉,说不得只好赌上一把。

“……陛下,微臣以为,灵童自称未见上师、不知身在何处,也许并非都是……”他斟酌着,“疯话。”

他这时是在皇帝住的寮房外说话。

听说那日是世子醒来,叔侄俩又大吵一架,惹得天子成日阴沉着脸。

此时君臣俩绕过鱼池,一前一后地走着,天子语气淡淡,“不是疯话,那是真话?”

“微臣不敢妄下定论。微臣见过许多疯癫之人,似灵童这般神志恍惚、自说自话,确有几分相似。但疯癫之人胡言乱语,向来不知顾忌,微臣观灵童三日,发现每当他说到那黑衣鬼面时,却似有难言之隐……”

“郝卿说他刻意隐瞒?”

“微臣不敢胡乱揣测灵童。”郝时安忙道。

他知晓天子信佛,上师虽死,灵童却始终是灵童,因此并不敢妄言。

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陛下可还记得小宇文大人所言?他自称担忧灵童不在房中,因此才险些擅闯;陛下当日曾问他,如何得知灵童不在房中,而非被人害了去?这或许……”

皇帝站定了,半侧着身,“郝时安,你敢疑心右相之子?”

郝时安俯首贴地。

“右相为皇上鞠躬尽瘁……”

“你既知右相为朕鞠躬尽瘁,朕若由你如此疑他,岂非令他心寒?”

“小臣有天大胆子也不敢疑心他老人家。微臣也绝不敢说小宇文大人便是凶手,只是此事事关护国寺,事关灵童,事关陛下,事关天下苍生,如今疑团重重,臣纵是一死,也要说出心中困惑!”

池沿有些馒头屑,想是谁来喂过。

皇帝捻些在指尖,弹入池内,半晌道,“朕且听你临死之言。”

“谢陛下!微臣事先猜想,事发时灵童必在房内。但顺此推断,却有三个疑点。”

“照那沙弥所言,上师半夜起意看望灵童,因此,灵童本人当不知晓他要来房中,那一个半路闯来的凶手,自也无从知晓!试想当时若是上师误入屋内,撞见凶手正行不轨,对方情急下胡乱灭口,正是寻常凶案。然其时屋外人一声未闻,臣勘过屋内,除灵童所盖素被不见,无一处动乱痕迹,另细验上师尸身,浑身上下除割头之伤,亦再无半点儿伤口——纵使此人神出鬼没,可令上师、灵童不能抵抗半分,但试问哪一个情急下灭口之人,会这般将个头颅工工整整割下、郑重摆在桌上、又将上师尸身摆在灵童床前?此乃其一。”

“其二,凶手独闯灵童房中,上师误入便遭他冷血残杀,何以灵童只似微有昏迷损伤,连案发也是沙弥发现?凶手胆敢夜闯国寺、杀害上师,已是目无神佛,心狠手辣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若说不敢加害灵童,臣不能信服。”

“小宇文大人说凶手是个黑衣鬼面,灵童反复提及此人,亦神情有异,仿佛也知其人;灵童自幼对上师既亲且敬,比之生父更甚,他若亲眼见了上师被害,心中即便不生愤恨,也该如实道来,然臣每每问起,诸如此人何时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灵童既恨、且痛、且苦,却始终三缄其口……灵童事关国寺兴败,臣不敢多加刺激,但这一点臣百思不得其解。此乃其三。”

他一口气说完,见皇帝淡淡扔着馒头屑,侧脸瞧不出不虞,续道,“……臣愚钝,三日期限至,留此三个未解谜团无计可施,不禁斗胆要以小宇文大人情急之言、灵童恍惚无心之言妄加揣测——灵童是否当真不在房中?是否当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否当真未曾亲眼见到上师被害?凶手是否只此一人?……灵童,灵童是否识得凶手?”

说到此间,他已是浑身冷汗,又观皇帝面色。

馒头屑刚好投完了。

皇帝神色稍霁,从宫人手里接过手巾,慢条斯理擦着手,“郝卿不愧是李成瑶的弟子。”

那李成瑶乃太.祖时元老,当年初设六部,刑部独大,便得益于这位老功臣。

此人胆大心细,心地仁厚,免去许多冤案,而后请废肉刑,天下更不知多少人为之歌功,皇帝虽难测,却也颇识人才,一生为数不多的佩服之人便曾有他——这一句已大有称赞之意。

郝时安俯首,“皇上圣明,只臣天资愚钝,不敢与恩师并论。如此妄加揣测,却无论如何猜想不出,灵童究竟去了何处?小宇文大人又是如何得知他不在房中?”

“得了。”

皇帝暼他一眼,淡淡道,“你要审宇文承都,朕便允你。你要审……问灵童,只要不伤他身子,朕也允你。”

“谢皇上!”

“朕亦可再宽限你两日。”他微眯着眼,“可你若再不能给朕一个交代……”

郝时安既惧且喜,“是!”

皇帝望着池子若有所思。

郝时安正想告退,又听他道,“至于第三个谜团,朕亦可为你解了。”

“……臣,聆听圣言!”

这时,蓦地一片杯盘坠地之声,屋内一阵混乱,宫人叫道,“殿下!您有气尽可打杀奴才,莫跟身子过不去……”

“滚!杨骅——叫杨骅杀了我!”

那嗓音稚嫩清冷,却含着滔天恨意,皇帝神色猛变,抬脚便朝那屋去,郝时安跪拜退下,“陛下,那谜团……”

“让空空告诉你,皈依僧身死之夜,护国寺有何事瞒朕?!”

郝时安一愣,皇帝已走了。

他急忙出门,耳听那歇斯底里的叫声又再传来,屋中余人似都见怪不怪。

脚下一顿,心道,天子从前英明如许,而今竟教个小娃娃拿住,胆敢直呼名讳,实在……正要出门,却撞见两名亲卫领着一个老者前来,那人与他错身而过,却是宇文鹄。

宇文右相素日里端庄持正,这般步履匆匆实属罕见,只听他隔得老远便呼,“陛下,寺外大乱!”

里间一阵砰咚响声,夹杂少年尖叫,天子怒喝道,“滚!”

宇文鹄贴服在地,“陛下,事关上师被杀,群民哀嚎,谣言四起,强行镇压怕失人心。臣不敢做主,求陛下出面!”

屋内静了片刻,皇帝踱出门外,阴沉着脸,“你说什么?”

“回陛下,有个敲更老头扛了床脏被,一面乱哭,一面跑上山来,四处说……说那夜寅中,在那庙中见到——”

郝时安顿住脚。

宇文右相似难以启齿,“……怪异之事!”

半个时辰后,寺门打开。

郝时安苦查三日,只差未掘地三尺,不料线索竟在山脚一个敲更老头身上。

那老头果真扛了床污被,一身粗布,似是个瘸子,被众亲卫押入寺内。

穿过大道入殿,见了天子,见了诸多大臣,他好似面见神仙似的满眼放光,半晌说不出话来,待教亲卫一脚踹在地上,又险些吓尿了裤子,哆嗦道,“大老爷饶命!大老爷饶命!”

忽地他目光向着殿中一人,瞪大眼,好似见了鬼似的,“……灵童菩萨!你……是你!”

他所指正是季千里。

季千里听那老头一声,偏头看他,嘴角微动,却未说出话来。

郝时安道,“堂下何人,胆敢对灵童不敬!”

“大老爷,小人是个敲更的,小人有事要报!”

“说。”

“是,是,那山神庙崩塌乃是神意……”那老头说着便伏地大哭,“上师菩萨之死,也是老天爷发怒啦,怪不得小人,怪不得小人……”

郝时安斥道,“万岁爷在此,你敢装疯卖傻!”

“万岁爷饶命,各位千岁百岁爷饶命……”

此人形象丑陋,满眼含泪,言语疯癫,殿中诸人都不由皱眉,郝时安道,“你说你看到庙中怪异之事,神庙方才坍塌,可是确有其事?胆敢有一字虚言,本官即刻将你杖打出寺!”

“小人不说假话,小人亲眼所见……灵童跟个男人当着满庙菩萨胡来,而后老天爷发了怒,神庙坍塌,小人亲眼所见!……上师菩萨是大菩萨,怎么会没化成虹光飞走,反而被人割了头……”

他疯疯癫癫说了一气,众人还未反应,季铭光怒道,“你……你说什么胡来?!”

那老头哭啼道,“便是灵童……跟个男人在庙里……行那苟且之事……报应落到上师菩萨身上来啦……这被子就是……”

“阿弥陀佛!”数十道佛号响起,“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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