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不是一般的漫长,香炉里香的续了五回,这天都还没有亮。而我却要上朝去了。
站在朝堂上我依旧惦记着绮罗,懊悔没有叮嘱秦栓儿绮罗回院后,仔细瞧好了,不许出意外。
绮罗一向心高气傲,受了琴雅的折辱,难保不寻死觅活。
……
下朝回来,我不及换衣,即吩咐高无庸:“传了秦栓儿来!”
……
“爷吉祥!”秦栓儿进屋请安。
“秦栓儿,”我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主子呢?”
怎么样了?
“回爷的话,主子还在上房?”
“还在上房?”
琴雅还没放绮罗回院?
“嗻,朱红姑娘说主子睡着了,还没醒。”
还没醒?
昨儿几点睡的?
好吧,秦栓儿不知道。
改口我问:“福晋请太医了吗?”
“没有!”
绮罗没有发心疾,那应该没有大碍。毕竟绮罗最会装病——呃,也有可能是怄气,硬挺。
不过,琴雅应该不至于真要了绮罗的命。真有事,一定会传太医。
“秦栓儿,你先去上房侯着。你主子出来了,即刻来回!”
打发走秦栓儿,我叫管家:“高福,把门下进来的年礼单子拿过来!”
绮罗昨儿吃了大苦,我瞧瞧有什么东西适合哄她。
海参鲍鱼虽好,但这历来是琴雅的权柄——一想到昨儿琴雅拘了绮罗一夜,我就觉得火大。明明爷才是家主,琴雅即便是嫡福晋,那也是爷的奴才,当以爷为天。结果爷生辰故意地与爷添堵不算,爷想给心爱妇人吃口海参鲍鱼还要看她脸色。
真是窝囊!
……
直等掌灯,秦栓儿方才来回:“爷,奴才主子刚刚从上房出来回院子了!”
”哦?怎么说?”
“回爷的话,主子除了换了身新衣裳外,其他看着都跟平日一样。”
新衣裳?我疑惑:“福晋赏你主子衣裳?”
这可是破天荒。
“爷明鉴,主子上房回来时穿的白底苏绣黄绿花缎面的貂鼠皮袍不是主子的家常衣裳!”
确实,绮罗没有苏绣这种重工皮袍。但绮罗一个庶福晋,我寻思:琴雅赏她苏绣袍子,是不是过了?
再白底绣袍?绣花也是黄绿色,这腊月黄天的,眼见就过年了,不该用红吗?
琴雅真的是,唉,我忍不住叹气:苏绣做都做了,都不肯给个好颜色!
不过绮罗能跟平日一样自己走回院子,应该是身体无碍,没有病痛——绮罗可不是一般的怕疼畏痛。
这个装不来!
“秦栓儿,”我吩咐:“你和秦锁儿都打起精神来,看着你主子,但有不对,即刻来回爷!”
……
晚饭后我如常来上房,秀英正在给琴雅过礼。礼盒上贴着红双喜字,一看就是贺胤褆大婚用的。
请安叫起,琴雅笑道:“爷,明儿张家搬嫁妆,爷去大爷府邸少不了喝酒。倒是现在得闲瞧瞧这给大爷的礼。”
结婚贺礼无非是各色表礼、水礼、金银锞子这些,再就是赏戏的新钱,实没甚好瞧,不过琴雅提了,我也就四下瞧了瞧,夸赞:“不错,这饽饽都是包金媳妇做的吧,个个如样!”
包金是琴雅的陪房,现管着府邸厨房。包金媳妇也是府里最好的厨娘。
“爷明鉴,”秀英笑道:“确是包金媳妇的手艺!”
……
说话间奶娘抱了弘晖来。
两个月大的婴儿眉眼已经长开,白白胖胖地包在大红襁褓里,咧着个小嘴,实不是一般的可爱。
我眼睛一下子被弘晖所吸引。
琴雅打奶娘怀里抱过弘晖,脸冲向我逗引:“晖哥儿看,谁来了?”
弘晖眼睛转向我,我伸手摸了摸弘晖的小脸,温软温软的,比绮罗都娇嫩。
“晖哥儿,这是阿玛!阿玛!”
呵,弘晖望着我呵呵笑,笑得我的心化成了水。
罢了,但看弘晖份上吧!我劝我自己:打从三月南巡,到十月回京,差不多七个月,都是琴雅一个人在京安胎生产,端午、中秋以及她生辰,我一个没在家过。一年一次生辰,琴雅想我留在上房也无可厚非!
……
上房出来,我又来瞧玉婷。玉婷在堂屋看搏棋、捧砚称药。
请安叫起,我望着八仙桌上摊放的草药包笑道:“这是做什么?这许多的药?”
“爷明鉴,明儿张家搬嫁妆,后儿大爷娶亲,爷都少不了喝酒。再几天就过年了,正月喝年酒,所以奴婢想着把现在到正月要用的解酒汤药材按贴称好,省了年下的手脚。”
这些原都可使药房做,玉婷自己做,自然是不想给琴雅知道方子。
“你有心,”我不置可否:“就是你现怀着身孕,受不得药味!”
这些都是小节,平安生产才是重中之重。
“爷放心,奴婢问过太医,这解酒汤的药材奴婢闻了无碍!”
……
玉婷院子出来,我微一沉吟,即回了书房。
绮罗每尝吃了苦头,都会抱着春花嚎啕大哭,诉说苦痛。绮罗才刚回院,现多半在哭。我若是过去,绮罗气无所出,一准地跟我闹。到时我要怎么办?
我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昨儿绮罗在上房受的委屈,必得她自己先告诉了春花,再经秦栓儿回我,我才能知晓。
所以莫不如缓两日,待绮罗过了气头,冷静下来,我也知道了首尾,才好开解。
……
早起腊月十五,我正常上朝。
下朝后方同着一众兄弟来胤褆府邸。二门外下车,即看到迎面影壁上人高的囍字。大红的蜡纸,映着日头,似镜子一样烁烁放光。
我不适地眨了眨眼。
我不知道胤褆爱不爱张吉兰,但因皇阿玛指为继福晋,就张罗这样的仪仗迎她;我爱绮罗,我叹一口气,却是喜房都没得一个囍字。
若说绮罗命不好,没福气吧,绮罗又是得天独厚的才貌富足——除了名分这一点,无不应有尽有。
或许这就是俗话说的“人道修不全”……
“四哥,”十三弟走近我,四下望了望笑道:“新大嫂子是个有福气的,进门就是郡王妃!”
“是啊!”我颔首认同。
我一众兄弟媳妇,除了太子妃,就数她位高序长。
……
御赏金如意、玉如意、朝珠凤钿、各色礼服、内用绸缎……
看到张家陪嫁的绸缎、瓷器、摆件都是清一色的内造,胤祥转脸望了望我,我微微摇头,示意看破不说破,不要评论。
在本月之前,张家无可能想到张吉兰能指给胤褆为继福晋,提前替她预备这许多内造做嫁妆。
如此这些物件多半是胤禩操办——一时半会地,只有内务府库房才有这么多成套花色的花瓶碗碟。
胤禩原就长袖善舞,广结人缘,出任内务府总管于他是如虎添翼。可预见地,胤禩人望日积月增……
羡慕吗?我问自己。
内务府是皇阿玛的私库。历任内务府总管都是皇阿玛亲信之人。
辜负皇阿玛信任,盗卖甚至于贱卖内务府库存替自己攒人望?
《大清律》盗律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公取窃取皆为盗,盗内府财物八十两者,绞。
张吉兰这份嫁妆里的上用内造折成银子都够绞几十回了!
当然皇阿玛宽宏,不会杀子,但为人子者,就能肆无忌惮,知法犯法?
所以压根没什么好羡慕的。即便皇阿玛任命我为内务府总管,我也做不来,没得让胤褆误会我是为讨好太子故意地不给他福晋方便,激发矛盾。
心念转过,连月来因为皇阿玛提拔胤禩内务府总管的一点耿耿,瞬间烟消云散。
……
张家子侄个个行伍出身,军中效力,酒量大得惊人,开席没一刻,就全换了碗。席间敬酒,张家人倒是不在意我用酒杯,但我在意——我一个爷,何能沾人便宜?
所以看胤祉告辞,我跟着立刻告辞……
虽然没有多待,酒还是喝了不少,有点上头,我直奔玉婷院子,喝醒酒汤,再歇一觉。
一觉醒来,窗户纸都黑了。
“玉婷,什么时辰了?”
还不掌灯?
“爷,申时七刻。”
那离掌灯还有一刻。
“阴天了吗?”
这么黑!
“嗻,看着要下雪。”
下雪?我闻声一愣:明儿胤褆迎亲,不会下雪吧?
虽说“瑞雪兆丰年”,但喜轿染白,终不是什么好兆。
“高无庸,衣裳!”
我得赶紧回书房。
今儿十五,我得宿上房。若是在玉婷这里晚饭,就没时间再过问绮罗。
玉婷不敢拦我,只道:“爷,您刚起,且喝一碗杏仁茶暖暖胃!”
……
回到书房,我吩咐:“高无庸,传了秦栓儿来!”
……
“爷,昨儿进院后春花姐姐不过问了一句到底怎么样了,主子嘴上虽说没什么,就是有点累,眼泪站着就下来了!”
累?都睡一天了还累?我寻思:琴雅使唤绮罗做什么了?
成时辰的跪举面盆银镜伺候洗脸梳妆,还是坐夜不停息地倒茶捶腿?
后院这些手段看似简单,其实磨人,绮罗何曾吃过这些苦?
不哭才怪!
“春花姐姐又问主子‘真没什么’?主子就说别问了,让她靠靠。主子就靠着春花哭了许久,后来还是金嬷嬷说院里风大,主子受不得风,和春花将主子扶进了屋。”
这就是大妇的厉害之处。嫡庶大义,妾侍服侍大妇原是天经地义,不辞辛苦。如此妾侍即便吃了大亏,也往往是有口难言。
“主子哭累了,就睡了。睡了不到半个时辰主子忽然啊地一声惊醒,春花问主子怎么了,主子就说要洗澡。”
惊醒?我叹气:就绮罗那个懈怠脾性,一准地端水水洒,拧手巾子烫手,少不了被琴雅纠错责罚。
绮罗胆小畏痛,琴雅想立威自然是有的放矢——后院多的是让人疼痛还不留伤痕的手段。特别是琴雅跟前的朱红蓝靛练武,懂经络穴位,绮罗一准扛不住。
至于洗澡,绮罗喜欢洗澡,先听说周姨娘横死时也曾受到惊吓,然后洗了个澡,就好了。
“奴才们伺候主子洗澡,主子洗过澡后又梳头,直到子时才睡。不过没睡一个时辰就又惊醒了。”
又惊醒了?我听得皱眉:绮罗身患心疾,最要起居有序,这夜不能安地可不行。
“主子让春花陪她睡,睡到寅时三刻,便说不睡了。她要去上房请安。”
我……
绮□□什么都磨唧,上房请安永远最后一个到。琴雅做什么了,将绮罗吓成这样?
不过绮罗能去上房请安,应该没有大碍!
……
“上房请安回来后,主子用早饭,然后便说吃不下,心里堵得慌。”
进府这么久,头回听说绮罗吃不下饭。我直觉绮罗昨儿受的苦不一般,不免懊悔:琴雅原就手黑,昨儿我没留上房,琴雅恨绮罗扫她的脸,一准变本加厉。偏绮罗胆小畏痛,这就吓出病来了。
早知如此,我——我一个爷,还得处处看琴雅脸色?
越想越生气,嘭地一声,我摔碎了手边茶碗。
“奴才该死!”秦栓儿瞬间跪地请罪。
我平复一口气问:“午饭呢?”
“午饭主子也只用了几口。饭后主子午睡。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福晋跟前的朱红姑娘来了,说福晋请主子上房说话!”
还说话?我不是一般生气:什么话,都说一天一夜了,还没完?即便绮罗是奴才不能说累,琴雅自己这么折腾不累吗?
明明爷早就提醒“不要劳烦”,适可而止。
电闪之间,我随即想到,明儿胤褆迎亲,贺礼也是明儿才送,琴雅很可以今儿午后过目贺礼。昨晚急不可耐地赶过贺礼,就是为今儿能腾出空来磋磨绮罗。
“你主子现还在上房?”
“嗻!”
抬头望望黑黢黢的窗户,我明白:今儿十五,我得宿上房。琴雅一个人折辱绮罗不够,还想拉上我,以示夫妻一体,彻底打消绮罗跟我告状诉苦的念想。
我要怎么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