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渐渐浮现出一个念头,又狠狠地眨了两下眼,最后深呼出一口气,似是做好了决定,才安然阖眸,睡意渐渐上涌,她睡得又浅又轻,街道上渐渐响起行车声、脚步声,厨房里传开锅碗瓢盆的动静,蘸蘸掀开被子,来到厨房,冲晨曦忙碌的背影喊了一句:“爸!”
阮爸回头,嘴里正在尝粥,见到蘸蘸眼神骤软,又似想起过往的有些尴尬,声音略微硬气道:“今天周六起这么早?”
“嗯。”
“去洗脸吧,早饭一会儿好,别闹醒你妈。”
闻言蘸蘸倚着门不动。
“怎么?”阮爸这才意识到不对。
“我想拿那五万块钱去治疗这个,”蘸蘸说着手抚上脸,指腹摩挲到凹凸不平的皮肤,她感觉忽然唇上一疼,随后是一股铁锈味在口中蔓延,她猛地下意识松了齿关,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上齿咬上了下唇,现在已经破了皮了。
阮爸眼神变化,半晌,耿耿喉咙:“对不起、我——”
牙紧的吐不出下文。
意识到父亲可怜又无奈的自尊心,蘸蘸连忙转移话题道:“今明天我决定去市里大医院面诊一下。”
阮爸慌道:“等会儿让你妈带你去。”
“不用,挂号需早起,周末好不容易让她睡睡,而且,”蘸蘸犹豫一下,“刘缪家境不俗,似乎认识相关专业的人,我一会儿去找他先问问。”
“刘缪?”
“就是小狐狸,”知道真名后再讲绰号,竟觉得有些微尴尬。
“他一个小孩子懂什么?要不等你妈……”
“又不急一时,找医生也不是件容易事,”蘸蘸执着道,潜意识里她对小狐狸甚是信任,在鬼岛以身相护的人,蘸蘸不觉得会骗自己。
海市区章台街。
蘸蘸背着双肩包,依索记忆来到小狐狸离开前告知的地址,一下早班公交车,放眼望去,整条街纸醉金迷,花红柳绿,彩色的霓虹灯闪烁不停。
天色还是很亮,店家牌子花花绿绿,灯光却仿佛和晚上的亮度无甚区别,艺术字已经恣意到几乎认不出来是什么字,但开店的怎么可能会让顾客看不清,2栋307室下只见又有一排小字:刺青店。
刺青?
不管了,先找到刘缪再说。蘸蘸紧了紧抓着背包带子的手,然后才迈开腿走了进去。
推门而入,掀起班竹帘,梁下悬一碗鸳鸯灯,青砖砌水池,池中放一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烟来,溶入水中,香泽一室。
低调奢华而不显,整个刺青店却突显出高不可攀的气场,蘸蘸抿了抿唇,朝前台走去。
前台的女人面上妆容很浓,浓到几乎认不出她本来的面貌,她见蘸蘸走过来,把右手上的烟按进烟灰缸,只留下一缕薄烟,但还是留着有些呛人的味道,再和脂粉味混合在一起。
前台开口冷若冰霜:“有预约吗?”
蘸蘸步子一顿,抬起头来看向她: “……还需要预约吗?”
前台:“没有预约的话抱歉了,我们这里没有预约是不行的。”
蘸蘸左右看看了,见并没有什么人在店里面,刺青师也都有空暇,她疑道:“店里好像并没有人,为什么还要预约”
“……不好意思真的不行。”
蘸蘸抿了抿唇,垂睫不语,气氛凝结一瞬,她颠了颠肩上的背包,转身走了出去。
她临走前看了一眼,在前台牌子前看见一个小小的“刘”字。
她回到街上,把背包从肩上扯下来拿手拎着,她眸中昏暗,面上还映着红灯街色彩艳丽的灯,步子散漫,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她左右打量店家,意外发现整条红灯街似乎都是刘家的。
一整条街啊,真是夸张。
这样的家境,随口一提的客套话,她偏当真了。
蘸蘸叹了口气,指尖轻轻摩挲着衣角。
罢了,先去公立医院挂号吧。
她朝着外面走去,待她快要出了这条街,却听见背后突然有人喊住她,她步子一顿,回头竟见到前台的那个美女,她显然是追着自己过来的,气息不匀,额上还隐隐冒着汗滴: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原来是小公子的贵客,真的不好意思,不用预约了,你跟我来吧。”
蘸蘸疑惑地挑了挑眉:“小公子?刘缪?”
美女笑道:“没错,您应该一开始就提小公子,耽误了贵客,实在担当不起。”
蘸蘸美女前台战战兢兢的身影,心中默叹: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次回去,美女前台在电脑上一阵操作猛如虎,接连打了四三通电话后,安排蘸蘸坐在柔软的真皮沙发上,又是茶水又是糕点,笑面相迎无不殷勤,竟令蘸蘸感到有几分的不自在。
他们办事效率极高,十来分钟后,有人哒哒哒的从楼梯上跑上来,穿着短袖上衣,露出来的两条胳膊爬满了刺青,虽然多却不显花,也不显乱,一眼就是纹身师,染了一头墨绿色的短发,耳朵上还挂着两个亮闪闪的耳钉。
看起来凶神恶煞极不好惹,嘴里却叼着个棒棒糖,但他走过来和蘸蘸讲话时,却把棒棒糖夹在指间,拿的远些:“小姑娘想要刺青”
蘸蘸正犹豫该如何回来。门外走进一个轻盈迅捷的人影,刘缪一身白皮无论往哪儿一站,都分外眨眼。
他一眼望向蘸蘸,眸中关心的神色一览无余,他微笑道:“我等你好久了。”
蘸蘸扭过头看他,瞳仁有些发亮,她没有迟疑地答道:“你确定你的方案没问题?”
蘸蘸从不忌讳在刘缪面前提到她的痛处,因为她知道刘缪看过也知道她可怖的疤痕,但他没有嫌弃过,也从来不会她的痛处戳去,他只会尽力把自己的言语放到最柔软,从不让蘸蘸感觉到难过。
刺青师傅从始至终紧盯着她的脸,断然道:“问题不大,可以用刺青来遮掩疤痕。”
蘸蘸一愣:“就这单一技艺?”
刺青师傅挑眉:“你是在怀疑老子的技术?!”
小狐狸瞪刺青师傅,“你个混蛋,吓人小姑娘干嘛?”转而向蘸蘸,“你先给他看看,这家伙虽然嘴臭,但向来不打诳语。”
蘸蘸暗暗松了一口气,她难得的昂起头,撩过左脸侧垂得长长的鬓发,一条扭曲的、粉红色的,搅泛白肉的疤痕从太阳穴直劈向下颌,粗一打眼就像是五分之一的脸被砍过一般。
一般女孩子纹身都是为了吹臭美,即便身上有伤,只要不在脸上,都好处理,但偏偏她生在脸上。一个女孩子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脸,外表不好看谁也心思浪费时间去了解你的内在。
眼见刺青师傅遽然亮光的眼,蘸蘸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兴奋,独她自己低垂了眸,指节攥紧了些。
“好好好!”刺青师傅大喝一声,“好久没看到这样刚好符合要求的脸了,你纹不纹?我把今明连天的预约全推了,就留给出你!”
蘸蘸一晕,怎么这么快?她不过是来咨询一下,根本没预备好。
刺青师傅一看蘸蘸犹豫就不爽了,快人快语道:“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吧,我的预约都排到五年过后了,你要下次来,就按规矩排队吧。”
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像传销话术?
“我家蘸蘸刚了解,你别把人吓着了!”刘缪呵斥刺青师傅,战而拍了拍蘸蘸肩膀,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不怕,要是他没弄好咱还能洗。”
一米八几的大块头刺青师傅被刘缪一凶,瞪圆了眼睛,却嗫嚅着嘴不敢反驳。
他竟会如此害怕一个十来岁出头的小孩子,连蘸蘸都看的心生宽松。
即是小狐狸提出来后后招,她便也不再担忧其它。
只一条:“那得要多少钱啊?”
刘缪带着她进去里面刺青的地方,蘸蘸看着墙上的人物刺青照片,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走过去,躺到与手术操作台一模一样的刺青台上,把疤痕暴露在无影灯下。
刘缪握了握她的手,道:“钱你别担忧,我在你家住宿还没收费呢。”
刺青师傅见了他俩的互动,又大笑两声,打趣道:“你俩关系可真好,是不是——”
“你还没准备材料器械,你是不是很闲?”小狐狸打断。
刺青师傅猛地打住嘴,像兔子见鹰撒腿就跑。
蘸蘸忍不住笑起来,她猛然发现,今天她笑得似乎格外多,似乎多到嘴角都有些酸麻了一样。
小狐狸温柔的在蘸蘸脸上敷麻药,技艺娴熟。冷冰冰的麻药还有些小舒服,蘸蘸老神在在的躺在床上,小狐狸又体贴的调好了手术床的高度。
屋子里就剩下蘸蘸与小狐狸两人。小狐狸总能找到事做一般,殷情备至,又是调整窗帘室内明亮,又是打开电视机调频道,无微不至。
蘸蘸不经意看见动画片,噗的声笑出来。
小狐狸横了她一眼:“你就把我当小孩子。”
“不是小孩子你跟我回家干嘛?不是小孩子你干嘛深更半夜总往我屋子里垫地铺?”话一出口蘸蘸顿觉失言,明明灯下的他与从前并无二致,眉宇间却多了一分成熟气息。闻言小狐狸眉梢一压,眼珠往下转,嘀咕道:“我一个人晚上很孤独很害怕嘛。”
“因为你也看得见那些东西?”
小狐狸一愣,点了点头:“从小就看得见,大家都当我是怪物——欸,不提这茬了,”小狐狸大刺刺拂袖,眼底分明有阴影,他情绪飞快掠过,“这个时候有家早餐铺子特别好吃,我去买来给你。”
蘸蘸本来已经吃了,却神使鬼差的说好。
小狐狸离开后,室内顿时亮堂不少,呼吸也舒畅不少,电视机声音嗡嗡沉沉犹如呓语,不一时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