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离知道沈冽报复心亦是极强,自那一日后,事事避着他,道道绕过他,她知晓不能针锋过盛,她二人需要时时休整蓄锐,再展开战局来一决高下。
在之后的几日,王弘毅是事事与她对着干。
她起身,那胖子便将她的四方凳拽走,她只得站着听课,被先生以藐视师长之罪罚门外站了一天,或是将她的课业本丢出窗外,她顶着大日头,寻了一下午,又是趁她走出时伸出一脚磕绊她,好在她反应机敏,险险躲过。
她只道这些行径幼稚至极,是老娘几百年不用的路数了。可她越是不理不睬,这厮就越来劲儿。
这日沈冽竟一反常态来了华林书院,只道一位曾任前参知政事的林老先生所带的弟子,被官家钦点为刑部侍郎的萧道成所作的一篇赋名满缃阳,林老先生致仕已久,又不肯再入资善堂,来此华林书院,全凭庄图南的脸面。
沈冽慕名来听这老先生一堂课。
二人坐于一辆车中,殷离从余光里把眼睃他,他垂眸假寐。
他总着一身墨,面上带温良的笑,他笑着,那滚墨中却藏着静静的杀机,心里挥着乱刀,早将人肢解了千万遍。
下车时,她不待车夫掇来小竹凳,踩着车辕便跳下去,震得双脚发麻,冰针又在蛰她的脚。
她提防着,怕沈冽也对自己屁股来一脚。
沈冽声名远扬,一入学堂便有几个王孙公子来找他攀话,左不过是什么对近日齐国动向有什么看法,岭南黄巾贼寇之势会不会扩大等论。
王弘毅的案边却围了两个人,是平日里同他一起耍弄的泼皮,不知又要作出什么鸟乱来,她略略斜了一眼,放下毡包便入座。
后面几人道:“二郎可曾听闻‘庶子入嗣’之故?”
王弘毅道:“若无嫡长贤,庶子立嗣,也并非不可,自古皆有古例,何以是个典故?”
那人便回:“非也,这‘庶子’正是西晋名将王浚,私通所生,其母出身至微至贱,其父博陵公都不齿其身份,只这博陵公膝下唯此一子,只能由其子继承家业。”
王弘毅故作夸张,“天下竟还有如此奇事!得亏这博陵公仅有一子,否则如何轮得到那卑贱的奸生子入籍!”
学堂内蓦然静了,学生似鹅一般,抻长了脖子往这一处探,鹤仪看着她的影,沉默不作声,她研墨,沉黑的墨一圈一圈漾开,层层堆叠,撞上池壁。
王弘毅又道:“前些日子我府上小厮说道,那日我叔父班师回朝,天师府上大设宴席,这酒至三更,宾客尽散,你道怎的?就见一衣衫褴褛的女子在那庄府门外,苦苦等至夜深,见了天师,那是如泣如诉、梨花落雨,我那不长眼的小厮竟道这殷娘子正似那日哭断衷肠的女子,岂有此理!堂堂庄府女郎,天师之女,如何与那卑贱下女相提并论!”
一个王家的姑娘佯装了怒气:“弘毅,这般无凭无证的话怎可胡闹,你这可不是坏了殷离姐姐的名声。”
殷离未作声。
王弘毅思索道,“我那小厮定不会无端把话污了殷娘子,不过,素闻天师从未娶妻,行事端正,如今却凭空多了一个女儿,这如何不引人遐思?”
他拍了拍殷离的肩膀,“殷离,你为何不冠父姓?”
殷离的动作稍有停滞,却不答话,她看向沈冽,这角度只能看得到他的背影,明明只是影,却能读到他眼里的孤傲和清高。
这就是他想要的,在众人面前羞辱她。可是不妨,她最不怕羞辱,然而沈冽太敏锐了,知晓什么才最能另她破防,王弘毅接下来的一番话,才触到了她的逆鳞:
“想必天师是不齿她母亲身份,不肯入籍,许是府上一个端尿倒屎的低贱婢子,又或者……是与那下流娼家的一段露水情缘……”
沈冽停下笔。
这言语,是有些下作了。
王弘毅正笑间,见着前方的瘦影伶伶站起,一个转身,她掼过手中的物件,额角凉嗖嗖的。
砚池被狠戾地砸在了他的额上,劈成两半。
沈冽抬眸,侧过了头。
王弘毅后知后觉的,捂了两眼和额角喊疼,两个泼皮都被吓了一跳,一是忌惮殷离身份,二则是被她阴鸷的眼神吓怕,只向外间跑去通风报信。
学堂里众人看这景象,又不敢上前阻拦,在一旁看着,嘴里纷纷说道别打了。
殷离绕过桌,还不待人反应过来,擒了他的衣襟,拽起身子来,“你再说一遍,谁是娼妇!”
王弘毅啐她一口,“说的就是你老母!”
丝毫未犹豫,她甩手就给了他一个巨力的耳刮:“你欠打,老娘替你爹教教你什么叫礼数!”
王弘毅是个吃软怕硬的主,被这一通教训,心内还发怵,却见着学堂人窃窃私语的神情,恼怒便上了脸,他挣扎站起来,一把扯了人头发,即便墨水又流入眼睛,难受地睁不开眼。
殷离吃了痛,手上一松,不防他猛力踹了腹部一脚,他骂道:“奸生子!贱种!你也配?下贱东西也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
她后摔在地,这一脚踹得狠,忍住捂肚子打滚的冲动,她支起身子,恶狠狠地盯着人。
鹤仪才往学堂外寻了教谕和训导,回学堂时便见殷离跌在地上,小脸煞白,可见是被踢到了痛处,忙跑去拉起她,这一瞬也着了恼,对着王弘厉色道,“王公子,可以停手了!”
沈冽隐在众多看热闹的生员身后,见她发髻尽散,神情狼狈,手捂着腹部,分明是疼了,可眼神丝毫不改阴狠。
此时学堂里已乱做一团,原是有两方人在学堂里看着主子厮打闹将起来,又不敢上前作劝解,都对着对方的奴才撒气。
一个王家小厮这边就推攘过去,“在这等地方撒野,你们这些没脸面没王法的奴才也不去劝了那悍妇主子!小妇养的!”
宝儿蹿起来厉声道:“放你娘的狗屁!狗仗人势的东西!你也有脸在你奶奶面前逞威,打死你这猴儿崽儿!真是什么样的主子教养出什么样的奴才!”
这两方挤作一团,扯的,咬的,又是一阵混乱。
训导扯着嗓子喊学堂禁斗殴,王弘毅便似个大扑棱蛾子,朝殷离挥拳冲去。
殷离自小也是和别人家厮打长大的,村里孩童欺她是野种,她就一个一个打到他们闭嘴,在休水村也是大人见了厌,孩童见了怕的一方霸主。
她站起身子,胖子脚下不稳,险险跌跤,她迎着人,顺着拳头擒了他两手,双膝用尽力气上顶,听见王弘毅吃痛的一声惨叫,“哇”地一下蹲下身去,她对上这厮的大屁股,再抬脚一踹,踹得王弘毅一个扑子向前,眼睛撞到了桌角上。
随即而来的是一声凄厉的尖叫,他捂着眼睛在喊疼。
殷离不饶人,哪里顾那教谕的苦劝,她扑上去,给了结实的一拳,骂道:“你姑奶奶就是贱种,也轮不到你在这吠叫!你作弄我,只管冲我来!如此腌臢言语侮辱我娘,烂了舌头的混帐东西,不识时的猪狗浊物,你也配!老娘今日就是要打死你个王八崽子,把你捶得你老子都认不得你!”
王弘毅被她压着,一只眼半闭,躲她动作,小胖手胡乱扯她头发,殷离吃痛:“小孬种,光知道揪你奶奶|头发么?”
她不顾痛,张开尖牙,往他手臂用力咬下去。
“殷离!你是有疯狗病么!”王弘毅一声杀猪般的凄厉叫嚷,殷离的耳朵受到了十足的伤害,她甚至怀疑自己这一下是咬在了他的喉咙上。
她感受到齿间的血迹,也揪起他的头发,往地上怒砸了两遭:“老娘就是疯狗!咬死你个猪刚鬣!”
一人揪紧了她的袖,“阿离,不要再打了。”
她转过脸,是鹤仪严肃的脸。
学堂里的诸生哪里敢上前,实在是……太精彩了!不止是因为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战况,更是因为,居然有人敢打王弘毅!还是个女的!
有几个善画的挥斥方遒,迅速记录下这可载入华林院史的光辉一幕。
殷离却不松手,挥袖继续她的捶猪大业,一手揪起猪耳朵,“死胖子,你道不道歉?!”
王弘毅大叫道:“奶奶!姑奶奶!饶过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殷离拧紧了他耳朵,拧的人嗷嗷叫,“你他娘的跟我道歉做什么?给我娘道歉!”
王弘毅嘶叫着,一手捂着耳朵,嘴里头道:“是,是,我错了,我给令堂道歉!我嘴贱!我欠打!”
殷离方才平息下来,撒了手,王弘毅捂着耳朵连连后退,被小厮搀扶住。
王弘毅被团团围住,只殷离站在圈外,她垂着眼,眼前是一抹蓝粉烟霞,鹤仪的音色带着她发上的茉莉香气,“气出得够了?”
她别过了脸,声音有些闷:“不够,远远不够。便宜他了。”
正说话间,王家小厮检查王弘毅的伤势,宝儿带着人拥过来,关切问道:“娘子如何了?有没有伤到!”
殷离说道:“没事。”
这会儿气也撒了,方才想起来这小孬种又是踹了自己肚子,又是薅头发,现下感到自己手疼,肚子疼,头皮疼。
她不顾这疼,只是越过围观的看客,钉在他身上。
沈冽双手负在身后,远远看着。
他是没料到,她胆子这么大,还这么狠绝。
她没有顾虑,所以上一回落水,甚至想要以命抵命,不计后果,此时也是,若她手上有刀,那一瞬间砸在王弘毅头上的就不止是砚池了。
舍却了一切,甚至不惜命的人,最危险。
他作壁上观,旁人都见这热闹景象,拦人的,挥拳叫好的,瑟缩一旁的,他的视线却全程盯着一个她。
脖间的抓痕显然,手缩在袖中,被她隐隐藏着,他远远站着,分明看见她垂眼时失落在空中的珠光。
她微红的眼眸望过来,撞了一个措手不及,他躲闪。
分明是胜了,却有一些落荒而逃的落败感。
太不光彩了。
他沉下思绪,算算时间,如今庄图南也该来了。
果然下一秒便见庄图南面色焦急地,他见殷离裙裾凌乱,发饰狼藉一片,面上是毫不加掩饰的担心,“可有哪处伤到了?”
殷离缩着手,往身后藏了藏,不免有些心虚,“阿离没事,爹爹放心。”
庄图南把她来回瞧了半晌,见了她脖上红痕,心也似被刮出痕来,他慌乱唤训导,“快唤医正来!”
哪想王家人扶了王弘毅颤颤巍巍起来,小厮跪地磕头道:“天师,您可要为我家郎君做主啊!这殷娘子无端发怒,把我家郎君打成这样!若是您再迟来一步,郎君性命岌岌可危啊!”
便见王弘毅满头被泼了黑墨,混杂着几丝猩红,一只手无力地垂落,右眼半耷拉下来,肿得青紫,一侧的面颊也成了发面馒头,他双唇颤颤,“叔伯……”
庄图南沉下面色,额上的青筋牵得面色发青,沉声吩咐众人送王弘毅往医学署救治。
身后众人手忙脚乱上前携了王弘毅,他转过身子,看着殷离,怒骂道:“混帐东西!学堂岂是你可放肆的地方!给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