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沈冽,是一刻都未好过,只是这一次,两人天雷碰地火,一触即发,有时还要波及无辜。
庄图南每日无语空对月,只因这府上郎君与娘子都不愿见着对方,在自个儿院落里安排了。
一时间他成了空巢老人。
就算是共膳,那菜桌上也是尖锋对决,一个说不吃了,扫兴,一个说现在不吃,晚上不要偷溜进那小厨房,他忙给台阶,乖乖长身体,多吃些才好,他闺女都坐回位置上了,那个猢狲还要插一句嘴:也是,用膳前还吃了一盒子梅花糕,怎么会饿。气得他闺女面色发黑摔了著又走了。
他两头跑,两头哄,作孽啊!
王二也愁,他突然捏不准郎君喜好了,主君催用膳,若娘子在席,郎君必不会去,他照常吩咐膳房,郎君今儿个照常在院里吃,结果转身就瞧见郎君一身装束去了天禄居。
宝儿也愁,娘子不和郎君说话,郎君成了“某人”。
叫某人别在那地儿练剑,把某人的信送去,主君今儿个是和某人吃的饭么,看好门前的菜别又让某人给踢了。
*
这日照常书院上课,殷离正例行走神,身后王弘毅戳戳她后背,转身便见递过来一张纸,她一看,眉心攒成结,脸颊发酸。
她大笔一挥,在上头批了个丁等的成绩,丢还给他。
身后的王胖子许是不服气,又戳了戳她的肩膀,道:“这样写不成么?哪儿又出了问题?”
殷离简直是欲哭无泪,这家伙已为这情信折磨了她三天了,三天了!
她面无表情,“我若是鹤仪,早丢进渣斗了。”
王弘毅丧了气,“虽不是佳章,可也都是我心底的话,我素来少弄笔墨,哪能像那些酸秀才写得那样好听?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王弘毅这桩姻缘,都在你身上。”
殷离原以为王弘毅只是一时的兴致,他这样一个朝三暮四的人,又不正经,她平日里都没把他的话放心上,可如今,连鹤仪的小字都打听到了,又写这些让人脸酸的情信……
她问道:“王公子,你是认真的?”
王弘毅眨巴着肿眼睛:“殷离,我知道你不信,可我现在早改了从前轻浮的习性,也不喝花酒了,你,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真是心悦鹤仪,再过几日,就让我爹上薛府纳采,先定下亲事,要明媒正娶迎她入我府上。”
她看了看鹤仪姣美的侧颜,又看了看王弘毅:“胖爷,跟你说实话吧,不是我埋汰你,只是鹤仪她。”
“她太好了。”
王弘毅如何不知道,薛鹤仪的才貌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他王弘毅是沾了老子的光,才得了众人的敬怕,没了他老子,他就是个街溜子。
可田忌赛马,也是那上等马配下等马啊!
殷离赏了他后脑勺一击,“田忌赛的是马,不是你这等牛马!”
这时却来了一个学生唤殷离,外头有人找,她起身走去,方才发现是一个怯生生的丫头。
“这位,是庄府娘子么?”
她点点头,这小丫头便递过一封信,支支吾吾说道:“我家娘子给府上沈公子的,劳烦庄娘子转交!”
她皱了皱眉,接过那信件,“既是给沈公子,为何不直接去国子监给他?”
那丫头说道:“原都是给沈公子身边侍从的,可我家娘子道,那侍从过手的,沈公子不会看,庄娘子与沈公子深情厚谊,若是经由庄娘子手,想必那沈公子还会看上一眼。”
她看着小姑娘害怕的模样,便道:“行吧,我替你转交,回去向你主子交差吧,不过,他看不看我可就不管了啊!”
回到座上,王弘毅劈手要夺,殷离忙阻拦他,叵耐这厮手快,展开桃花笺纸细细研读。
姑娘大气恢宏地作了一篇赋,文采斐然。王弘毅不满意,兴致索然地又塞回去,在案上连连叹气。
*
临近七夕,上至宫廷后妃,名媛淑女,下至乡野村姑,皆行斗巧、乞愿之举,而大宋诸女,对这乞巧节有着极大的热诚,这一日女儿家要盛装打扮,身着绮罗,穿针斗巧,泡巧芽,四处寻蛛丝占巧,更是有女祷至半夜三更,甚至是彻夜不眠。
龙湖大街,锦花巷一派宴游之景,各士大夫流连于青楼妓馆,咏七夕词,即兴唱和,这一日,东市开了乞巧市,天香坊门前立了个乞巧楼,好不热闹。
只是自凤追塌陵后,她被庄图南禁了足,每日只在书院与庄府往来。
到了晚间,宝儿在院中设了香案,摆上一座座泥塑磨喝乐,上列一众酒脯干果,就开始焚香祭神。
殷离受王胖子所托,在解决课业后还要仔细研究研究那情信该如何写。
宝儿不识字,“娘子,写完了就来穿七巧针,拜织女娘娘。”
殷离搁下笔,望着星河拜了双星与婵娟,嘴里喃喃道:“天仙娘娘,仙寿恒昌,芳魂永续,乞我爹爹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铜钿眼里翻斤斗……”
宝儿笑了,“娘子,哪有这样乞的?”
她疑惑:“那该如何乞?”
宝儿说道:“自然是乞女工精巧,织作臻善,容颜姝丽,如意郎君了。”
殷离问道:“那已做人妇,姻缘美满,又乞什么?”
宝儿又为她递上一支香:“乞子兴旺,乞家平安,乞夫交心。”
殷离说道:“那自己呢?”
宝儿疑惑:“此凡种种,皆是为己啊。”
殷离思想一番,说道:“乞工巧,颜容,姻缘,非是为己,为嫁一好夫婿,乞子多,家和,心通,亦非是为己,为持家承平,此凡种种,无一事为己,皆为他人。”
宝儿怔愣。
她说道:“这是女儿家的节日,拜的是织女娘娘,怎么所愿所乞,还是男子所要的?”
宝儿不懂,“是女娘们诚心诚意乞的巧技,还能有男子刀架颈上,逼着她们乞么?”
她想到近日里与王弘毅研读的那些个淫诗艳词,忽得笑了,“他们不必刀架其颈,他们要的就是这诚心诚意,要女娘们甘愿低眉顺眼,屈脊躬身,你瞧瞧,那帮文人写的淫诗艳词,甚么思妇哀情,忠贞不渝,知书达理,善工善织,都是他们要的,乞的这巧言,巧色,巧技,也是他们要的,要女子足不出户,为其狎赏,却不是女儿本色。织女娘娘也是女子,她也应知晓,她所听到的愿想,都是从那由古及今的父父子子兄兄弟弟说出来的,没有半点是女子真实心声,女子的出路从不在男子青眼,姻缘婚嫁。”
宝儿挠挠头,“可若非如此,还能做什么呢?”
她也回答不出来,想了想,“那做姑子去好了,落得个自在。”
宝儿笑了,说道:“娘子尽说胡话。”
身后却传来一声轻笑:“做姑子?去那守贞庵么?”
殷离转过身,果然是沈冽那张臭脸,“沈公子,听墙角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沈冽负手走到她身前,“世妹是不知,这庵里尼人多为守节贞女,你此番言语,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沈冽说得太对,她无言以对。
她懒得与人争辩:“你年纪大,你说什么都对,我不跟你争。”
宝儿见这二人好容易和好如初,忙去屋内寻凤凰茶饼碾来泡茶。
沈冽瞧见石桌上她正在写的红笺,饶有兴致地要看。
殷离忙去捂了那情信,“沈冽,你好歹也是个官家子弟,是懂礼法的,总作这等偷摸的事儿,算什么君子?”
沈冽低头,她抬头,二人的面容近在咫尺,她与那墨瞳那样近,冰不在里头,里头的是她自己,月从他背后来,青丝结了一层霜,却不显刺骨的冷,丝丝绕指柔。
沈冽嘲讽道:“你是又作了亏心事么,总怕我抓包?”
她反问道:“你来这儿做什么?又想来找我吵架?来踢我的几株菜?”
上次被他踢翻的几颗白菜坑里,又养了几株,嫩绿嫩绿的,色如翡翠。
沈冽将一封信摔在石案上,“你的东西。”
她皱了眉头:“什么玩意儿?”
他看着眼前人:“信。”
她面上疑惑,谁会给她写信:“给我的么?哪儿来的?”
待拆开瞧后,她一脸惊喜,黛眉扬起,面上开了花,他这角度,只能看到眼尾弯弯。
“还有人给我写信!”
他手底下那个中茨兵张三,是个五大三粗,不会写信,去请了龙湖大街上一个落第秀才帮他写了几句臭诗,央着他来送给庄府上的那个名唤沈元绪的丫头。
“沈都尉,上次那沈娘子,我实在挂心,她既是庄府上的姑娘,还请都尉从中周旋则个。”黑大汉挠挠头,面上带了羞涩。
陆卓尔瞧见了,也要来凑热闹,递了封信到他手上。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
他将信在一脸惊慌的陆卓尔眼前捏碎,吓得那小公子拔腿就跑。
殷离笑盈盈的,“这张三哥哥倒挺有文采。”
沈冽眯了眼睛:“你看明白没?”
殷离眨眨眼:“明白啊,他说,欲取连理线,与我同心结。”她将那信细细折回一个方胜儿,要往释青色荷囊内塞。
沈冽见她意味不明,像是要收下的模样,一手迅疾夺回信,嘴上说道:“既不应他,那便把信退回去。”
她还打算誊写一番转交给胖子,不料人来夺,手中已空空如也,便见沈冽从从容容藏入袖内,她顿了顿,说道:“那……那就退回去。”
眼角瞥到石桌上那张红笺,他趁她不注意,劈手去夺,殷离不妨他这样偷袭,心里暗叫不妙,这回可不能让这厮夺去了,忙颠了脚要去抢,可哪里争得过这长手长脚的人?
沈冽高举着笺,任凭她急得跳脚,细细读了一番,只觉酸到要掉了牙,“三三是谁?”
殷离这会儿急得要抢,这家伙拿了这笑柄,得嘲笑她个把月。
她说道:“她是谁与你何干?给我拿来!”
这人却举高了不给,还开始念起了诗,她羞得要去捂他嘴,他一把抓下她的腕,问道:“三三是谁?”
殷离面上通红,“三三……就是三三呗,你把信还我!”
他捏着那腕,觉得像捏着一段绸,带茧的指尖下,触到的是月光,他再用力一点,就要被掐散成碎砂。她挣脱开,月光流泻过指尖,回到天边了。
面前人眸里有桀骜的星子:“行吧,你既这么爱看别人家闺私,拿去吧,我再写一张就是,那些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你拿十张八张我都能写得出来!”
方才笺上的字浮现在眼前,蓦然起了一股火,他眯了眼眸,五指收拢,把那张纸狠狠地揉捏成一团。
殷离急了,跳起来要抢夺,可细碎的粉落下,散了一地。
他忽得笑了,低下头,轻声道:“你写一张,我碎一张,你写十张,我便碎十张。”
殷离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我写我的,关你什么事,真是那什么拿那什么,多管闲事!”
若是从前,她越是气急败坏,他便越快意,可此时见她这般急色,心内反而恼火更甚,沈冽盯了她,“你私相传授,还未出阁,就给外男写信聊表相思,败坏庄府门风,我当然要管。”
殷离怒道:“我的外男,多了去了,有了三三,还会有四四,伍伍,你管啊,倒是把他们一个个都打发到那偏远之地啊!”
沈冽只觉那无名之火烧得更甚,一个随风也就罢了,还有个三三,她是要养几个小白脸?脑内忽得忆起那日天香坊,她与那小优儿搂搂抱抱的场景,花笺上的言辞穿插而过,他冷笑道:“你若敢与何人有不清不楚的行径,他的下场,可不止是丢往蛮夷之地那般简单了。”
他俯下身,眼里泛着冷意,“你大可以试试。”
他那神情多了几丝阴冷,又尤为严肃,殷离不禁后退半步,僵持了半晌,她忽得笑了:“外男不能写信,内男就能了?”
他滞住身子,被噎得再说不出话,眼前的少女面带上调笑,眼波在他身上转了几遭,忽得前进一步,贴近他几分,鹅梨香侵来,她踮起脚,凑近他,“那我给冽哥哥写几封,你收不收?管不管?”
他瞬间转移视线,她的软发拂在下颔,带起腰窝里一阵痒。
他皱眉,不知是气她举止浮躁还是自己失态,把脸都绷紧了:“不许胡闹。”
恰逢王二携了个大攒盒远远来了,见沈冽与殷离都在此处,便笑眯眯道是庄图南从宫内带来的稀奇果子,送来给二人,殷离被吸引住视线,三步走两步跳要去瞧瞧,尝了个新鲜。
王二往案上布上果脯,抬头便寻沈冽,便见方才还在的人早已消失不见,只余一地尤为柔和的月光。
*
第二日,王弘毅看了信,满面欣喜,夸赞道:“殷离,你当真是把我的心里话都写出来了!”
“三三:
卿如明月,吾作星子,愿将心予明月,皎皎相望。
卿若惊鸿,吾为扶摇,愿托而遨兮,山河千万里。
卿宛龛前花,吾自剃落,愿冶心修净,长伴青灯古佛。
狂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