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喜马球,只是到了今上,宫内的马球赛便被废止,个中原因,臣民也知晓,官家及三皇子皆身子孱弱,马上疾驰最是要不得,这马球赛便被搁置了一段时期。
虽宫内不再举办,朝臣却在自家打得火热,常召集一起,骋马作乐,好在太子年岁已大,且独爱马球,更是壮了胆子来重整马球赛,朝臣是拥护不止,今上也不好驳了群臣的热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太子承办。
既无法在宫内举行,赵平便将地点定在了武德门处的校场,禁军整日护卫大宁宫,校场闲置不用,这处武德门的校场被赵平改成了鞠城。
这日球场早被布置好,四周皆安置彩旗,迎风飞舞,球门一丈多高,柱上雕龙玉凤,西廊上的鼓乐班正大吹大擂。
内侍上抛红漆球,场上群臣一触即发,一时间红漆球递交不迭,马尾上的彩条迎风招展。
王弘毅持着彩球杖,策马于场上,绕过几匹红枣马,轻巧地持杖一勾,便将球勾至身旁,被拦截的人一脸懊丧。
他正要挥击入门,一匹黑马裹挟着风来,对方彩杖一挥,凛冽的一声响,正中球心,硬生生折断了王弘毅手上的杖,霸道地将那红漆球击入球门。
内侍高声:“球既度!”
西廊上鼓声瞬间甚烈,一片叫好声下,王弘毅看见沈冽那张意气风发的面容。
沈冽的力道太大,他的手被震得生疼,腕上已青紫,胜利者提着球杖,打马回程,身边是一众喝彩叫好。
“沈都尉,这球截得好!”
“沈二郎,明年来我们这队啊!”
王弘毅下马扔了杖,身上出了热汗,小厮迎上去,“郎君可有伤着?那沈都尉打的,实在是蛮横!看着可真为郎君担心!上回他可把那雍州团练使打得摔下了马,好半月下不来床!”
上一年马球赛,沈冽打得更是凶狠,驭马而来,踢沙而起,球杖将红漆球挥入了球门内两丈远,打起一抔硬土,那力道惊了雍州团练使的马,将孟团练颠了一跤。
王弘毅接过汗巾,擦了擦额上的汗,“怕他什么?一条丧家犬罢了,也威风不了多少时日!”
他掩住手腕处的青紫,看着远处的沈冽翻身下马。
陆卓尔迎上沈冽,在一旁笑道:“还得是咱们家沈都尉啊!瞧瞧,这才多少功夫,就得了先筹!”
沈冽接过汗巾,胡乱擦了一通脸,鬓发上还坠着汗,方才策马而起的兴致燃了身体,眸子擦得明镜一般。
赵平下了马,沈冽正支着脖子饮水,烈日映衬下鹤一般的颈,昂昂而立。
“沈二,你能耐啊!看见陈易那脸了么?黑的都跟乌鸫一样了!你说他也是,年年落败还年年逞强,就他那点三脚猫功夫,打只苍蝇都费劲儿,还打马球呢!”
沈冽一口气喝完水:“要追过我,得下辈子。”
赵平哈哈大笑:“也就你有底气能在他跟前说这话。”
陆卓尔在一旁说道:“我方才看着,那王二郎脸色可不太好看。”
沈冽动作稍滞,远远望去,只瞧见王弘毅正和几个王家小子说话,他方才那劲儿虽收着了,却也打断了他的彩球杖,想来腕上不会好受。
却不料那小子远远地回望过来,傲慢地一抬下巴。
真是一点没变。
沈冽说道:“没见着是他,我那劲儿收不住。”
他骑上马,眼前就分不清人的面容了,他只知道得赢,得把那红漆球击入球门,若见着是王弘毅,他定不会下那样的狠手,还得把球让出去。
赵平说道:“管他是谁呢,赢了就是了。”他一手揽上他肩,惊讶地看向他:“你又长高了?!”
前年几个兄弟是差不离的身高,去年量了一次,陆卓尔这小子偷懒了,没跟上,他还同沈冽齐高,结果今日一比,这厮竟然还在蹿高,高出自己两寸,看这身形,竟已过了八尺了。
陆卓尔垫着脚丈量了一下,“是啊,沈都尉,你再往上蹿,得顶着天了。”
沈冽说道:“确实是长高了些。”他顿了顿,说道:“我父亲也高。”
沈知节高,沈知行也是大高个,沈翊十八的年岁,身高便过了九尺,进屋得防着门檐,额上总撞个青紫,沈家人与战马打交道,手长腿长的,无足为怪。
赵平听着前边传来屡屡得筹的好消息,十分高兴,大手一挥:“今儿个晚上别回府了,咱哥几个出去喝点花酒!”
陆卓尔起了兴致:“花酒行啊,我门儿清!”
赵平眯了眯眼睛:“顺便,去见见我那孤身在外的美娇娘。”
沈冽慢条斯理地擦颈间汗,“喝酒?殿下如今可不同以往,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哪能说走就走?”
赵平及冠后,迫于朝臣压力,今上便委以顺天府尹之任,若是太子任府尹,便会另部分东宫官兼任顺天府官员,以协助太子理事。
然而今上却另选拔了几位资历甚高的推官来协理府事,使得每日府事皆有少尹受领,他赵平不过是每日坐于东宫,看一遍已有决论的文书,再盖上顺天府印,其余均由那少尹施行。
真正负责顺天府事务的,可不是他。
赵平说道:“我虽府尹,也只是挂衔签押罢了。”
“况且,今日可不是我要寻欢醉乐。”
“是给场上这些个驰马争击,得了头筹的好儿郎设大宴庆贺!”
*
历来马球赛后,先帝都会在殿内设宴,召群臣饮乐,只是官家已废止马球赛,宫内也没了这样的马球宴。
一众王臣将相的香车将这锦花巷堵了个水泄不通,天香坊门前的龟公都摸不清今儿个是什么状况,来了这样多的贵人。
太子亲自出面贺饮,趁着今日马球赛的兴头,群臣莫不欢欣雀跃。
沈冽下了车,身边还经过一两个刺史团练,夸他今日在场上甚是英姿潇洒。
赵平想起上次见的小娘子,便道:“沈二,你府上那小妹,快及笄了吧。”
沈冽步伐微滞,下意识蹙眉,“是,殿下问她做什么?”
赵平说道:“上回见她一面,打扮得太素雅,容色却是极品,好歹也是庄府女郎,怎么没点装饰相衬?”
他袖出一只红珊瑚镯,“这个,外邦来的,统共就两只,长帝姬留了一只,我也留了一只,薛妃娘子想要,被我登先一步,我一见这镯儿,就想起你小妹来,你带去给她。”
这镯子掐了银丝,双蛇缠绕着一颗猫儿眼明珠,尤为珍贵的是通透的成色,血一般浓郁的红,上头一点虫洞也没有,他想到那丫头美目流转,明艳动人,得这样的红才压得下。
沈冽没接,“舍妹不爱装饰,太子殿下不必费心了。”
他想起那日里箍着的素白的腕,什么也未钗戴,良玉碾成的一般,在腕骨处透一点可怜的红。
赵平笑:“你防我做什么?我是想要她,可赵姬不肯啊,偏生她是庄府女郎,哪家女郎都好,就是这庄府女郎,赵姬定不会点头。”
沈冽瞥了一眼那红珊瑚镯,在他手上深红得似一弯血,“太子殿下留着给旁人吧。”
赵平没好气:“你这人,跟防贼似的,我还能吃了她?我也见过她的,我俩个关系好着呢!你问问她,上回诗会,赵平哥哥是不是替她罚了几杯酒?庄妹妹一杯就醉倒了,缺席的那几杯,可都是她赵平哥哥喝的。”
脚下一滞,不明不白的愠意涌现,他记起那回她从宫里回府,饮了酒,呕吐在他衣上,五指便不自觉捏紧。
原来是和赵平把酒言欢!
是,他哪里管得了她,她外男那样多,逢人就哥哥长哥哥短的,有个随风,又有个三三,结果还有个赵平哥哥,凑一桌都可以开席了。
陆卓尔瞧出几分意味来,在一旁使眼色,赵平还道:“陆卿,你这眼睛是怎的了?进沙了么?”他凑向沈冽,继续道:“沈二的妹妹,就是我赵平的妹妹,妹妹快及笄了,哥哥怎么也得包个礼儿给她,是不是?就当作及笄礼吧!你就带回去,送给她,我这儿啊,好物是多,可好物得配美人呐!”
他是当真爱美人,纵是庄离这美人是块到不了嘴里头的好肥肉,可单单远观看着,也觉心旷神怡,这镯子配了她,才算是得其所归。
沈冽的音色里却带了冷意:“太子殿下好意,我替舍妹心领了。”
赵平滞了片刻,见人径直往前走,轻哼一声:“沈都尉倒是护妹心切。”
沈冽脚步微沉,心绪复杂,上回捏着的腕,触感绵腻,原来不止他一人记挂着,要为美人缀珠绕翠的,大有人在,原来月立于中空,谁都能瞧见,不是他一个独有的。
陆卓尔见赵平面色不好看,忙揽上他肩头,“不是说见见你那美娇娘么?走啊,赵东家!去听个曲儿来!”
赵平方才想起来楚依依这回事,忙说道:“差点儿给忘了,来来来,咱去见见那金陵第一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