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口气憋得实在是久,她一时停不下喘息,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愈发急促起来。
“引气下伸,稍停,再徐徐呼气。”赵烨淡如水的音色响在她耳边。
她下意识调整自己的呼吸,待额上出了一层汗,方才缓过气息来。
“谢……多谢这位……兄台。”
眼前是白云缎靴,顺着靴面向上瞧,那人一袭月牙白圆领袍子,干净素雅,锁了一层繁复的金丝流云滚边,脸色却过于净白,显得瘦弱,一双眼温文儒雅,周身透着一股书卷气,一股淡弱的药香萦绕在他身侧。
他此时曲了膝,俯身看她,素白的衣角却因他蹲下的姿势沾了岸上的泥点子。
一对上视线,她呆看了半晌,觉得这人有几分熟悉。
可不就是上回灯节时见着的三皇子么?
“不必言谢,庄娘子真是雅兴,在这大宁宫内游水。”
赵烨不急不缓地说道。
方才这女子一出水,他该高喊抓刺客,命宿卫抓捕此身份不明的女子,只是她看见自己的第一个反应,是惊慌失措,猝然入水,他改了主意,并未高呼。直到见她憋闷至气急喘息,见着那熟悉的样态,久病成医的赵烨大发一点善心,来教她调整呼吸之道。
这个不明身份的女子游水而来,是从对岸凫水来的,看穿着不是宫婢,对岸是听雪轩,临明德宫,今日母后设了金英宴,邀薛三娘和庄家娘子赏菊,眼前的这个不是容像画上的薛三娘,想来就是那位庄娘子了。
且这个姑娘,他见过的,他素来记性好,见过一面后便能久记不忘,那日灯节,他伫立于船头,瞧见一个小姑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滴溜溜的大眼睛,昭君套下小小一张白嫩脸蛋儿,正是眼前这女子。
殷离心下一惊,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抹了一把脸:“这天热得慌,我贪凉,不小心跌到湖里了……三殿下,一直在这一处纳凉么?”
鹤仪只道河对岸有人接应,却未曾吐露是谁人,可若是这三皇子一直待在这儿,怕是那接应的宫人不敢出面。
他没高喊侍从护卫,应是尚无戒心,局势尚好。
赵烨瞧她死鸭子嘴硬,噙了笑:“非也,本宫来此地,约摸有半炷香的功夫。庄娘子水性真好,是从对岸凫水来的?”
殷离未起身,半个身子还浸在湖里,随时准备再憋回湖里头,她若浑身湿漉漉地上了岸,孤男寡女的,她刚从五皇子那个坑爬出来,不能又摔在这里!
她装模作样:“哪一岸我也记不清了,跌了足,扑了个空,不想就到这处来了。”
赵烨迎上她视线:“是么?母后倒是谈及今日于明德宫设宴,邀了薛府和庄府上两位女郎,庄娘子,明德宫在对岸。”
殷离呵呵傻笑:“啊,是这样,我方才四处溜达来着,这儿的景致,实在是好。”
她念念不忘那沾了泥点子的衣角,觉得那污渍不该在这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人身上,赵烨见她低下头,以为她是避嫌,此时才见着她身上轻纱紧贴着肌体,玉白的天鹅颈下,锁骨处还盈着水珠,抹胸被浸湿,暧昧地显出轮廓来,他即刻避开视线,站起了身,侧过头,“庄娘子打算一直在这湖里头么?”
殷离回过神,忙说道:“我那婢子应在附近,还劳烦三殿下退避则个,容我上岸置换身衣衫……”
此时突有脚步声前来,吓得她又一个猛子扎回了湖里头。
“殿下在同谁言语呢?”
小福子听见里头似是有人对谈,可一进来,发觉仅有三殿下一人,挠了挠脑袋问道。
赵烨负了手,看向无波澜的碧波,说道:“同一只……水鸭子。”
小福子瞧了瞧湖面,“这时辰,鸣翠湖的白鹜鸭都去清凉台食水灯笼草去了,还有遗落在这儿的么?”
赵烨转身离开,笑着道:“是有一只。”
小福子忙跟上:“怎么没瞧见?”
“她怕人,躲着了。”
小福子见着他今日心情好,继续道:“不怕殿下,净怕奴婢么?奴婢又不生得青面獠牙!”
他那笑茫茫传来:“那你得问那水鸭子。”
殷离听得脚步声与交谈声渐远,钻出了一点头,瞧着两人身影皆已不见,方才放下心来走出,走到一处灌木丛处,两声斑鸠叫,她停下脚步,前头蹿出一个宫人,领着路,她远远地跟着,避过一众人到了一处净房,置换了衣物。
*
鹤仪捧着青白釉盏,细细饮下了姜汤,眉心的结却从未消下过,她语带担忧:“姑母,可寻到了?”
薛贵妃斜倚塌上,素手持了癞葡萄,一口一个,此刻是在自己宫殿里,不必顾忌礼数,银牙大嚼特嚼,扇来的风过了冰盆,清凉异常。
她面上不见一丝紧张:“还没呢,本宫的安排是妥当至极,就要看看你这小姊妹的本事了。”
她拨了拨鬓间散落的一丝发,宫娥忙抹匀了,她轻笑:“她倒是能耐,那样大的鸣翠湖,也能一口气儿憋在里头那样久。”
鹤仪的眉头自坐下便未舒展开过,又听薛贵妃道:“总不会是溺在里头了吧。”
鹤仪瞬间站起身子,手中的青白釉盏跌碎在地,薛贵妃皱了眉头:“一惊一乍地,像个什么样子。”
鹤仪急着道:“我去瞧瞧,阿离……不能出事!”
薛贵妃忙起身拉了她,说道:“你怕什么?再等等,听雪轩被宿卫围的一只苍蝇都飞不进,若有人溺毙,早有消息放出,你一个落水的,去凑什么热闹?”
鹤仪面色苍白,彼时她央殷离帮忙,只道自己对那赵拓有意,殷离是一脸爽快地同意了,这事情若是单她与殷离行动,必会暴露,还得凭薛贵妃从中周旋,原来计划里头,他二人落了水,殷离只需往对岸游,上了岸,自有宫人在那一处接应,换上衣物后带来这毓秀阁。
可她心焦如焚,已有一个时辰,还迟迟不见人。
阿离不能出事。
薛贵妃抚慰道:“若她出事,你我二人也逃不了干系,本宫倒瞧着这丫头有伶俐相,是个会逢凶化吉的。”
“薛妃娘子说的对,我呢,无一事专长,无一物精通,唯有一点。”
二人听见若银铃般的一声,旋即便瞧见门首一抹绯色,殷离面上带了笑,藕粉色罗裙带着风跨步入内,对着两人道:“我气运好,福大命大,阎罗不肯收。”
*
赵宇听闻五皇子同那薛家女郎皆落了水,搁置下尚在看的奏章,趋步赶往光华殿,张有才在他身旁紧赶慢赶道:“说是薛娘子落了水,五殿下便下水救人,好在已无大碍,二人喝了些伤寒药便罢了,只是……只是五殿下道,那鸣翠湖里头……有水鬼!”
赵宇皱了眉头,踏入光华殿。
赵拓在床帐内,面色虚弱。
曹皇后在一旁站着,面上亦是忧心,五皇子生母乃江贵嫔,只是命里福薄,在赵拓年方十岁时便撒手人寰,之后赵拓便被托于曹皇后处寄养,曹皇后竭力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虽赵烨体弱,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劲头来体贴赵拓。
免了曹皇后的礼,他看向赵拓,“怎么回事?”
赵拓还似有些惊魂未定,“父皇,儿臣,儿臣听到那呼救,并未下水,是有人,有人推了儿臣下水……还在水里头,拉儿臣的脚……”
曹皇后面色紧张,她素来求神拜佛,对这一类事情忌讳万分。
赵宇皱了眉,看儿子吓得不轻,向张有才细问了一番,对方都一一答了,他便道:“可有往鸣翠湖里头搜寻过了?”
张有才道:“陛下,五殿下道湖里头有水鬼,宿卫都搜寻过了,倒是未寻到,不过,在对岸的倚香苑处,那灰泥地上,确是有一连串的水脚印,一直延伸到临近的净房内……”
张有才越说越小声,曹皇后的面色难看,她听不得这些,手上不断转着佛珠。
赵宇瞧了赵拓一眼,知道这孩子的用意,且怪力乱神这类说辞,他一概不信的,又是后宫事宜,半晌吩咐张有才,今日在场的人,都唤她们来光华殿。
殷离与鹤仪被传唤时,正要起身回府,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有些紧张,薛贵妃旁敲侧击地问张有才,对方是铁桶不破。
薛贵妃对着后头的两人轻声道:“想是白日里的事儿露馅了,你两个的嘴巴,可要管严了。”
她踏入光华殿,瞧着白日里见的众人都在,轻笑道:“好生热闹,这是怎的了?两位女郎才要回府,这儿就来传人了。”
曹皇后面色沉重,“实是白日里有些腌臜事儿,难为两位娘子了。”
赵宇给两位姑娘赐座,“庄娘子,薛娘子,虽是后宫事宜,然你二人亦卷入其中,还请二位知无不言。”
她两个都行了礼,入了座,赵拓倒是不在,他装了惊吓得不轻,在偏殿已睡下。
殷离是第一次见官家,只是扫去一眼便不敢多看,这人面上老态尽显,身形略有些佝偻,若不是他音若洪钟,她甚至都要以为在自己眼前的是个老年人。
座上的人威严甚重,她不自觉低了头。
赵宇令鹤仪陈述今日经过,她便将赵拓还帕子,自己跌足落水,又被救起的事儿陈述了一遍,赵宇便道:“原来五哥这帕子,是薛娘子的物件,朕还以为,五哥见了一面便魂萦梦绕的,是庄娘子。”
殷离低垂了脸,“那帕子,确是民女所购,只是早前便给了沅芷姐姐,如今手头里,再是没有了。”
曹皇后轻声道:“这孩子,也不说,另众人都会错意了。”
王德贵在底下及时提醒:“陛下,倒是有宫人道,见着庄娘子和一宫婢从倚香苑那处回的毓秀阁。”
赵宇挑了眉,看向殷离,也不作话。
薛贵妃吐出一口沉重的气,她瞥了一眼殷离,担心这丫头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说道:“本宫见这庄娘子迟迟不回,派人去寻,倒在倚香苑一旁寻到了她。”
殷离心下一惊,果然在这宫里头是人多眼杂,纵然再小心也会被人瞧出个端倪来,只是不知这皇帝是因什么首尾才有此问。
她硬着头皮回道:“回陛下,这宫中路径芜杂,景致繁多,民女迷了路径,误了时辰,待到宫人来寻,方才随着走了。”
王德贵又道:“奴婢倒记着,庄娘子从听雪轩出来,是在寻帕子,五殿下见了,还唤了宫人帮庄娘子一块儿寻。”
鹤仪出了薄汗,殷离亦有些发热。
她的脑子转得飞快:“是,民女净手回来,发现身上帕子丢失,民女自知若丢失此物,被有心人士捡拾,定要旁生枝节,便唤了身边随行宫人寻帕,只是一路寻找未果,瞧见身边的两个宫人皆分散寻帕,未在身旁,只得瞎子摸象,沿着这鸣翠湖旁乱走,只道沿湖必能回到听雪轩。”
曹皇后问道:“三娘与五哥落水时,庄娘子在何处?”
殷离道:“彼时民女应于鸣翠湖旁,沿湖而行,后缓步至倚香苑。”
曹皇后又道:“可有人证?”
殷离老实回答:“无一人随行。”
众人皆被今日鹤仪与赵拓落水之事吸引了目光,都没把心思放在这庄娘子身上,如今听来却发了疑心。
如此说来,这庄娘子又是寻帕,又是在这大宁宫内漫游,形迹很是可疑。
这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压抑又沉重。
曹皇后瞧着眼前的这姑娘,本以为今日事发实为意外,可这庄娘子听雪轩一旁寻帕,五哥与薛娘子便落了水,她从倚香苑出来,那里头又有一连串的水脚印。
偏偏那五哥道,自己是被人推下水,里头还有水鬼,这事情便匪夷所思了。
这时忽有宫人来报,曹皇后瞧着是小福子,对方行了礼,便道:“三殿下送了碗姜茶来。”
曹皇后疑问:“他怎的好端端送这物件?”
真是好孩子,还知道疼娘。
小福子道:“是送给庄娘子的,说是庄娘子在倚香苑喂鸣翠湖上的白鹜鸭跌了足,殿下恐庄娘子受了寒,送碗姜茶来给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