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才服侍过赵宇睡下,从文成宫走出,他官至内侍极品,得以在这皇城城南独辟一院,灯火莹烛,香烟缭绕,廊下的小黄门张鸿见他回来,忙迎上前:“干爹可回来了,等苦儿子,今儿个来得这样晚。”
张鸿为张有才养子,所作无非是抄扎内侍省各内侍班次姓名,他养子不止张鸿这一个,内侍养子不宜过多,可官家念他侍主多年,对他收养干儿子的事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非但有张鸿这一个养子,还有一个并非阉儿的柳知也,如今在顺天府任府尹。
张有才在藤花小椅上坐下,张鸿端来脚盆,为他去靴脱袜,捧着人的脚放入温水中。
张有才眯了眼睛,半晌徐徐出言:“太子近日出得勤了。”
张鸿顺着话:“是,太子殿下常去天香坊,楚姑娘托过话,问干爹何时有空,去瞧瞧她。”
张有才说道:“真是好闺女,把人迷地五迷三道。叫她好好伺候着,把人给服侍舒坦了。”
张鸿为他搓着脚:“干爹真要送了楚姑娘去?”
张有才瞥他一眼:“哪能送去,她可是我心头好。”
张鸿停住手头动作,张有才伸出脚,在他肩膊处擦了擦水,便踩上木屐,往堂内走。
张鸿忙跟上,给他宽衣,“干爹,若太子殿下要她呢?”
张有才笑了:“太子怎么了?太子就能强抢民女了?这大宋,是姓陈还是姓赵?”
他从一个供后妃灯烛、汤沐的小小寺人,一步一步走至掖庭局丞,至内侍黄门,再到今日的内东门勾当官,又掌皇城司刺探监察一职,这一步一步高升,靠的除却他的步步为营,还有气运。
彼时赵宇还是个被关在冷宫不得宠的皇子,其母为当时朝内江右相之女慧贵嫔,侍奉先帝多年终于高龄得子,本产下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先帝封其为端妃,然赵宇长到六七岁时,却突发癔症,自那以后,先帝再未踏足过端妃的寝殿。
对这个患了癔症的皇子,他是用了心思,那时陈太后之子赵胜正得宠,赵姬亦是掌上明珠,先帝还有二子,分别是纯贵妃膝下的二皇子以及柔妃所出三皇子,端妃深居冷宫,因患伤寒后久病不起,可对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亦是又打又骂。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会生下你这样一个废人?!”
他见着的是四皇子惊慌失措的脸,若没有那令人生畏的病,四皇子,也是个英俊潇洒的郎君。
他自己也是个残缺的人,见着这情景,许是惺惺相惜,时常为这四皇子接济担待。也不过是些顺手人情的事儿,他那时已是掖庭局丞,冬日时端妃所在钟灵阁没有地龙,他便供上几斤炭去。
直到太子赵胜无由惨死,七窍流血,死状凄惨,二皇子秋狩时被刺,三皇子自缢,一连串的丧子之痛使先帝大哀,病衰而逝,剩下来的那个,竟仅有他赵宇一人。
陈皇后与长公主,力排众议,谎称已寻遍名医治好了那癔症,将他扶上了皇位。
张有才也因此步步高升,一举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果然人在世要多施善举,老天都看着。
张有才审时度势,押对了宝,在赵宇跟前衷心侍奉着,一时间太后薨逝,晏子华这得宠的也被随便安了个名头打入诏狱了。
张鸿说道:“干爹说的是,如今得宠的,还不是三殿下和五殿下么,太子殿下虽有长帝姬帮持,官家可还在呐。”
张有才笑笑:“薛家可是光彩了,我倒记着,他家那小儿子还赋闲居家吧。”
张鸿说道:“是有一个,唤作薛谦的,会试三次未中,仕途不顺。”
张有才坐入帐内:“顺不顺的,还得看风往哪儿吹。”
此时一人慌慌张张跑进来,张鸿皱了眉头:“怎么回事?跑得这样急?”
小黄门轻声说道:“老祖宗,出大事儿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性命堪忧!”
张有才蹭得一下站起,他攥过那内侍的衣领:“在何处?”
小黄门颤颤巍巍:“哎哟,老祖宗,就是那天香坊!楚姑娘,楚姑娘让小的把这物件交给您……她让带句话儿,说是,说是让您如愿以偿,要您保她性命无忧!”
张有才一瞧,是一只带血的帕,里头搁着的,是一只红的沁了血的珊瑚镯儿。
这镯子还是他给讫过手的,前段日子外邦使臣供奉来一对红珊瑚镯,长帝姬要了一只,另一只本是薛妃娘子向官家讨了,却被这太子抢先一步。
*
月钩初上,透过密密麻麻的龙鳞竹在墨玉砖上打下碎金,此时却无蝉鸣,蛙叫亦吞声隐没,一道影踏过地上碎玉,沉潜入夜。
黑衣人步行愈快,见到眼前的亭台水榭,轻巧攀缘而上。
然而只见一把古琴,两盏茶,风吹起销金帐,上头溅了一道鲜红的血渍,茶尚温,人却化作一阵风不见了。
中计了。
他翻身跃下水榭,要打哨唤同伴撤退,几乎是同一时间,一只钩索紧扣住水榭台,他只觉面上生风,眼前有一道黑影,紧接着是利刃寒光,脖间冰凉,一瞬间,便已身首异处。
沈冽顺着钩索侧攀于水榭台上,见来人已断头,收了钩索,跃下水榭,一支羽箭射过面颊,他敛眉,眼前便有一黑衣人袭来,在来人剑至鼻尖处轻巧一避,避让的一瞬徒手挟制长剑,掌下用力,那股力道震至剑柄,对面的黑衣人手上酸麻,脱了剑柄,只听得长剑落地的清音。
才是转瞬间,黑衣人的脖颈便被他捏在方寸之间,瞬间掐断。
他袖口微扬,飞出袖中钩索,飞身入这暗中放箭之人的躲藏处,原来躲至竹上,龙鳞竹高大且坚劲,也在锁扣锁住时被他牵引得几近变形,借用这力,他走竹登高,瞧见黑衣人影,又是一钩,钩爪深深嵌入眼前人的背部皮肉,伸缩飞身而近时,那黑衣人抵不住他如此重量,被摔下高竹来。
还未站起身,这阎罗已持刀竖劈,由上空自下,一刀断下他一边臂,他痛得惨叫,听见身后这阎罗打一长哨,一众黑影快速移至身旁,周围传来的是同伴的惨叫声。
他额上尽是冷汗,还未回答,眼前人面上染了自己身上的血,如恶鬼索命。
沈冽身上还散着浓郁的血腥味,他看着眼前的人,怒目道:“太子在何处?”
这被擒获的人想断舌自尽,颈上却似乎遭了一击,彻底昏厥过去。
沈冽的白玉面上沾染了喷溅出的点点血迹,一滴溅在眉心,使这张带着狠戾的脸反柔和起来。眸子里再没方才的怒意,晕上漫不经心,还带着好不容易一展身手却草草了事的懊丧,他掏出汗巾,细细擦了擦面颊上溅到的血迹。
他一脚踢开地下的尸身,冷声嘲讽:“张有才的狗,就这点本事。”
陆卓尔尖叫:“沈冽!不是说留活口么!你又把人砍死了?!”
沈冽毫不在意:“放心,死不了。”
不过是出了点血,大宁宫的禁军就这点能耐么?
陆卓尔觑了一眼远处身首分离的尸体,正被几个中茨兵拿了灰布包了头颅,他捂了捂鼻子:“这是缃阳,不是战场,你别动不动割头砍臂的。”
沈冽扔了手中那长剑,将带血的帕子往陆卓尔身上一扔,对方像刚入锅的鱼弹跳开来。
沈冽缓步往前走,“那应该如何?陆公子,教教鄙人,亮刀前是否还需拱手作揖,要不然择个良辰吉日,两方再开打?”
陆卓尔看着他身上的血,连连摇头,真是武夫,不讲武德:“怎么也不至于让人缺胳膊断腿的走啊,都是人他妈生的,死的体面些,你也积点阴德。”
沈冽笑了,“那要让陆公子失望了,沈某杀生无数,罪业颇深,你所言阴德,早已亏损殆尽,所谓因果报应,不过是妄言谬论,即便是有,我造的恶业,不可胜数,也不差这几个无头冤魂来索命。”
陆卓尔摇摇头:“沈冽,你与赵姬,真是同路人。”
沈冽挑眉,“陆公子,这可就错了,赵姬赏识我,不是因为我与她是同路人。”
陆卓尔侧头看他,他正拖过一具尸身,说道:“而是因为,我穷途末路。”
此时陆卓尔却瞥到他腰间一抹绯色的物件,多瞧了几眼,沈冽不动声色地以衣袍掩盖,陆卓尔哪能甘心,左探右探,对他眨眨眼:“沈公子,开窍了啊。”
沈冽装模作样:“开什么窍?”
“行啊,连我都瞒,”陆卓尔笑道:“哪家的小娘子?”
他说道:“你看错了。”
陆卓尔左瞧右瞧,对方冷着一张脸,他厚着脸皮探过去:“沈都尉,你若是这样,人姑娘可得要跑了。”
他面上不在意,脚步却放缓了。
他想起那个月夜,她姿态娇憨,清醒后眼里又满是争锋相对的敌意。
“姑娘啊,”陆卓尔说:“得哄,你这样冷脸,姑娘得心凉了。”
今日王二整理床榻,发现引枕下放着这样一只绯色荷囊,结结巴巴了好半晌,他抓过那物件,只敷衍道,旁的颜色都没了,将就择了个这颜色的。
王二只好选择性眼瞎,装作看不见那上头的“冽”字。
他说服自己,近日是夏季,这物件里头放上藿香,能防蚊蚋,还可提神醒脑。
陆卓尔神秘测测看他一眼,胳膊肘撞了撞他:“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请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你陆公子。”陆卓尔拍了拍他肩膀,动动眉毛暗示:“陆公子,懂得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