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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赵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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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与太后相继崩殂,赵氏无人,长主登临,大宁宫几日之间又易新主,朝内文武上了一批又一批的折子,几个旧臣上阙致仕,声称新主名实不符,闹了一阵子风波,又有各地频起内乱。

赵姬召三司会审,装模作样地哭天抢地了一阵,斩了喻太医及几个医官,至乡野亲迎这些顽固老臣。

女子登极,宋朝前所未有,关北才平,齐国虎视眈眈,乌孙未免不会趁虚而入。赵姬手下把持重镇,朝臣不敢乱。赵姬登极的第三日,乌孙昆弥赫连定遣使臣来宋以表慰问。

只是表面上的宽仁未持续多久,新主便露出野兽的本相,但闻不平之声,第二日便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或贬谪,或流放,或下狱,朝中阴风愈重,前朝老臣几无幸免,赵姬成了商纣王。

文成宫内的金砖皆被翻飞,嫚上了花斑石砖,赵姬把大宁宫建成了长春行宫的行宫。龙脑香袅袅升上藻井,琉璃朱灯璀璨,映得赵姬白发熠熠,银蛇似的,在黑发里滑,她的音色是珠光宝气的厚重,“那衣料送过去了?”

杜宫令在一旁拨香灰,听到声响,忙停了手,“送去了,许会使还夸那绣面精致,陛下未瞧见,正是已故的宏远法师作的瑶台跨鹤图,实在细巧,当真是活灵活现。”

赵姬笑,“她是明白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一瞬的空寂,杜宫令害怕这空拍,又道,“只是许会使前日来倒想去长春行宫瞧瞧,奴婢猜想……”

杜宫令大着胆子,“她近日都在瞧陶婉娘娘生前手作,又抄经文,夜来好些时候焚香礼告,甚是志诚。”

赵姬停了手,隔着香烟看过去,喃喃道,“她这样想,是么?”

是啊,婉娘的陵墓已竣工了,再有两日,就是她的忌辰了。

*

金陵最高的殿宇,便是依文仙山而筑的摘星阁,由山麓起,砌水痕白石阶,绵延直上,近百丈高,沿途又起了几座小阁,种了桃柳,开得灿烂如锦。

只是今岁的冬格外栗烈,桃柳都开败了,银装裹了整个金陵,远眺过去,摘星阁仅余一片小小黑顶。

今夜雪已停,为着陶婉娘娘的忌辰,匠人连夜铲去白玉阶的冰,又有百十位经人早来铺设坛场念经,殷离着了一身素服,从山麓起,拾级而上。

月大又明,低低地悬在天边,将白玉阶映得发亮,冷得人彻骨生寒,疑心是魂灵在人身后打了纱灯,她想着,这样善心的魂灵,许是陶婉吧,思绪飘了茫远,脚下却像生来认得这玉阶一般,一步一步走得平稳。

半路上起了风,裹了琼花打着旋往耳边过,这通天道似往幽冥界,恍惚间她初到缃阳,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她回身下望,整片金陵裹着停尸布,安葬在她脚下,向缃阳处望去,月照不到的黑暗处,浓得望不到边。

雪下得急了,冷冷地落了人满身,她居高临下地,望见了拾级而上的赵姬。

显然来得仓促,她未换素服,仍是朝中装饰,大红罗地夹袱在了无生气的素色中张扬,她走得急又快,这长长的天梯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如履平地。

殷离笑道,“这样的天气,陛下怎么来了?杜宫令也未跟随?”

赵姬与她平阶,漫不经心的,“许会使又如何在此处?”

分明是不共戴天的仇雠,却更像并肩盟友,二人心照不宣地迈着小步,身登青云梯。殷离拂过睫上雪,“西北和乌孙都奉陶婉如神灵,臣也敬佩她,想来为她奉一炷香。”

赵姬默然走着,半晌把话淹在风雪中,“她若知晓你的心意,也该心安了。”

殷离不语,赵姬颇显出慈态,倒真是祖孙二人和乐怡怡的境况了,殷离险些恍惚起来,只是那些放不下的过往还支撑着她,“陛下,臣想问……”

她侧过身子,面对着赵姬,急于从对方眼中找答案,“当年顾福全急于从家母身上拿走的物件是什么?”

赵姬的眼暗了一瞬,转瞬又松快起来,她在殷离面上转了半晌,故意等殷离的急态,又带了嘲弄的轻笑,“傻孩子,不是早已说过了么?”

她蹙着半边眉,往日里凌厉的眉峰压到鬓边,做出一个凄凉的笑,“本宫要的,就只有你啊。”

殷离身子僵滞,雪点子趁着风势劈了人满身,要把人筛成空壳似的,赵姬拂去她发上雪,“殷眉盗走的是婉儿的宝物,也是本宫的宝物,本宫……寻了你十来载。”

“那贱婢独占你十四年,也该物归原主了,可本宫要的,非是那等娇养大的女娘,似婉娘也不好,她太良善,也是良善害了她。”

她看着殷离,从发丝抚到眉眼,带着摆弄玩物近乎痴迷的神情,“本宫要你一步一步走来,你是陈家人,该有这样的蛮劲儿,殷眉不死,如何托孤给庄图南?”

模模糊糊中,似乎找到了断弦的根源,她眼神飘忽着,往事浮光掠影般奔袭而来,明暗交界里,是赵姬在翻云覆雨,“你做的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你杀了殷眉,又纵火烧屋,转眼就成了天师之女……”

一字一句都在鞭笞她,赵姬是暴君,她殷离是那柄未出鞘的利刃,赵姬满意地打量她,“庄府女郎还远远不够,那时的你,还要匍匐在本宫脚下,好在……庄图南死了!”亮堂堂的月在审讯她,赵姬在一句一句凌迟她,“本宫救下你,将你扔到岭南的地界,本只是为了让庄离销声匿迹,可你啊,”赞赏溢于言表,殷离却遍体生寒,“岭南自此出了一个许致远,许端在位以来的每一份政绩,本宫都清楚,你以为,那些说话故事是如何兴起的?”

天实在太冷了,冷到她眼眶发酸,她只觉血肉都被风干了,一层皮紧紧绷在骨上,维持她最后一点体面,赵姬面上带了温色,“本宫虽不喜乌孙那个孩子,毕竟是婉儿的骨血,留他一命,养在天香坊,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拿回蛮人之地,这小子野性难驯,却唯你是从,便让你做长乐的和亲使臣,带着那孩子入乌孙。”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赵姬,“所以你为此让长乐去乌孙?让她步陆婉的后尘?!”

她的手也在发颤,赵姬抚上去,以掌温热她,可两具枯骨层床叠架,可怖又寒冷。“为陈家,柔儿心甘情愿,婉儿的骨殖,是她的亲生骨血迎回的,这方算完满。”

殷离漠然地望着她,赵姬转过身子,面对着偌大的金陵城,她双眼微垂,温情从细细密密的纹路中流出,“世人谈及陈氏,皆叹我族掠财有道,却不知这天下依凭的正是陈氏之产,父皇是个读书人,不知为君之道,齐宋不和,民有倒悬之患,全凭母后经世之才,殷离,陈氏女儿,志从不在主掌中馈。”

带了点叹惋,“可她用了一辈子,也不过从商女跃身为他人闺中妇,太皇太后又如何,……”她轻笑道,“自婉儿入乌孙,母后病益深重,好在她去世前,见到了你……”

风雪呜咽,殷离恍然间似见到那顶缎黄舆帐,明黄色的火在风中跃动,她身被冰雪,越想越觉得冷。

“赵姬十三便随军出征,驻守长陵退千万夷军,群臣要她嫁,他们设计陷沈家,丢了函谷关,她还了兵权,得侍箕帚,从此做伯鸾之妇,可她把金陵造成了地上仙宫,他们害怕了,要把她的女儿送去蛮夷之地——她做得那样好,若她是个皇子,该早登大宝,受万民拥护!”

带了点颓丧,她的音色轻下来,遮不住雪落下的扑簌声,“那孩子生的那样好啊,谁都知道她是无辜的……你说,是我害死了她?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了婉儿!”

“老皇帝活不久了,那样残废的身子,不如及早入酆都去!至于赵烨,若不是他溺杀了明儿,或许本宫还会多留他几日活路……”她忽然笑起来,“他么,死时也是瞑目了。”

殷离喃喃道,“什么?”

赵姬盯着她,幽幽笑得深了,像个索命女鬼,“他心甘情愿为你去死。”

她内心的暴雪訇然而至,文成宫幽深的殿内,白的似枯骨一般的赵烨,他的眼里还有一点余温。

“如果是阿离要,这天下……都给你。”

她喃喃,“什么意思?”

赵姬逼近她,“你不愿屈居人下,不愿受制于人,不愿受人冷眼,你与我是一样的,一样狠绝,一样野蛮,你走到今日这一步,有几分是为殷眉?又有几分是为庄图南?”

“他们承认许致远,却不承认殷离,你想摘下许致远的衣冠,却不得其法。你走到今日这一步,全然是为了你自己!为利,为权!你知道,再往上走,殷离才可以像赵姬一样被全天下人看见,你做的很好,还可以做得更好,再高一点……”

殷离只觉胸怀冰冷,“是你要这天下,不是我——”

赵姬笑起来,“你与我,是一样的呀。”

赵姬的话如当头棒喝,她双眸骤睁,露出野兽的凶相,“我们要的东西,是一样的呀。”

赵姬笑着,扬起的嘴角是弯刀,深深剜她的心,“朕乃大宋天宝皇帝是也,朕是大宋第一位女帝,你,也将是大宋第一位女相,那些伟丈夫,都将匍匐在你我二人脚下,殷离,朕给你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赵姬看着她,看到她眼里的深渊,映出的是另一个自己,雪慢了几个拍子,万物都沉寂了一瞬,她唇边热气氤氲,“不一样的……”

“天下人,从未认同过你。”

赵姬怔愣,殷离直言不讳的眼看过来,深深地将她钉在原地,雪大如席,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她听见殷离的声音,硬得像铁:“你即便坐上这个位置,也改变不了天下人对你的偏见,待你垂垂老矣,还是要将这位置拱手让人,彼时宋人将会额手称庆。”

“你该明白的,是赵姬暴戾恣睢、逞凶肆虐,他们针对的是赵姬,而非女帝,你德不配位,还妄想天下人的认同?”

赵姬冷笑,“女帝登极,前朝未有,若不以雷霆镇压,才是养痈遗患,你说朕德不配位,可若是你,你又会如何做?没有人比朕做得更好。”

雪下得大了,殷离步步逼近她,一步步踩在落雪上,窸窣有声,“你以为,赵明因何而死?”

二人已行至半途,高处下望,距山下高十余丈,风大雪紧,帘幕般的雪望不见来时路,赵姬不言语,年长的身体逐渐吃不消这恶劣气候,脸上惫色愈显,殷离步步紧逼,“是薛妃亲手溺死了小郡王。”

赵姬显然迟钝了半晌,方才明白过来其中之意,目眦渐裂,她茫然道,“你……你们——”

她忽得恶狠狠的,“薛鹤仪——”

殷离笑着,笑里夹着冷刀子,割赵姬的脸,“赵明必须死,他死了,赵烨死了,才有人能名正言顺登极。”她慢悠悠地,颇带些傲慢:“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名实不符的女帝,陛下,你说,天下人,会怎么选?”

赵姬紧盯着她,歇斯底里地疯叫,“有赵家子嗣又如何?!朕会找到她!将那个孩子——还有薛鹤仪那个贱人,都凌迟处死!这天下,还是我赵姬的!”她忽得抓住殷离的臂膀,一步步迫近她,“殷离,你是陈家人!你想要的,朕……祖母都能给你!你要权,我予你,你要沈冽,我也予你和他成婚,你说,她在哪?她藏在哪里?!”

那一句祖母教她遍体皆寒,眼里被吹得发酸,涌出暖人的热流,她唇吻翕合,却没说出口,最后一眼,要把赵姬望尽似的,最终还是伸出双臂,狠劲推上赵姬的肩膊。

下一秒,却见那大红夹袱在风中燃烧,似一只摇摇欲坠的蝶,被身后的黑暗汲入,恍然间,又是雷暴天气,赵柔摔下高台,恰与赵姬的脸相叠合。

她伸出指尖,可抓住的只有一道撕裂的衣角。

白玉阶结了冰,赵姬滚落下去,几要到山麓脚下,不知是血色还是赵姬的罗裳,那莫大的空寂又包裹殷离,她的至亲又死在她手下,她跌跌撞撞地,踩上冰溜子打了滑,又狼狈爬起来,跑着往赵姬摔落的方向去。

可她看到那抹血色凝滞不动,她拘起来,平日里看起来强大的赵姬竟这样轻,雪白的一张脸,幸好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痕和磕碰,唇边氤氲着热气,尚有一丝热息。

可风雪太大了,殷离对着虚空,迸出浑身的筋骨高喊来人,她比往日还要害怕,害怕手中的这团火熄灭了。

巨大的恐慌包裹住她,她急着对奄奄一息的赵姬道,“你等我,你等等我,我去喊人来——”

她要起身,可赵姬冰凉的手抚上她的面颊,“别走——”

殷离低下头,豆大的泪水打下来,赵姬咧嘴,撑出一个笑,“阿离。”

这称谓冲破她内心的堤坝,她哭得更凶了,赵姬温温柔柔的,“别……别害怕,孩子。”

“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

回忆起过往的时候,她面色柔和,“那时的赵姬还太年轻,她竭力向世人证明自己,可她做得越好,世人便越怕,父皇身死,留下的遗诏中,即帝位的是赵姬——”

“可没有人相信这遗诏出自父皇之手!母后垂帘听政,那些勋旧重臣颠倒黑白,道外戚陈氏专权,祸乱朝纲,甚至拥护赵宇那样的残废儿登极,赵姬不明白,她做得比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好,群臣为何不认同她,只因她是女子么?”

殷离横抱起人,却踩空了石阶,她紧抱住赵姬,滑落过几级台阶,浑身磕碰得酸疼,她急着察看怀中赵姬的伤势,可赵姬比她更冷静,双手抚上她面颊,“你说得对,天下人从未认同过祖母,可他们——认同你。”

殷离凝滞,赵姬拂过她面上的水痕,“祖母……要他们认同的,是全天下的女郎……像你一样……可要到那一步,要他们承认女子亦可出入朝堂,便要做得更彻底。赵姬……必须做一个篡权夺位的暴君,要让他们信奉的许青天,亲手推翻赵姬的暴政,方算名正言顺……”

殷离浑身都哭得发了酸,“我不要——我不要——我只要祖母活着……”悔恨扎根生长,枝蔓滋生至身体各处,她又开始恨起自己来。

赵姬已到了极限,她竭力看着殷离,唯有此时,两人不在俗世,孑然一身,血缘将她们紧密结合,赵姬的慈态溢于言表:“你不必自疚,祖母……到这一步,就足够了——我的好孩儿,阿离,让祖母好好看看你。”

不知何时,雪渐小了,冥冥间云散天高,大而亮的月就在眼前,赵姬望着天上月,月后即是摘星阁高高的檐角,她喃喃,“婉儿……”

沈冽的身影出现时,赵姬在她怀里已冷成一架冰骨,殷离再受不住,在风雪中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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