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萍不明所以,僵在月色下。转身,父亲正披着外套朝院中走来,刚才的对话一丝不落的落入他眼里。“丫头,你先睡吧。我去看看他。”
敲了几声门,没人应。江仲逊推门进去,将灯点上。李牧从床上弹了起来,迟疑了一下,还是唤了句“师父”。
“牧儿,喝酒了?”江仲逊走到床边坐下。
“嗯,喝了一点。”
“我记得,那天在药铺,你好像有事要对为师讲。”
李牧缄口不言。
江仲逊鼓励道:“哪个孩子长大没有心事……说出来,师父可以替你拿主意。”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萍儿一颗心想要嫁进宫里,她爱慕的人是皇上。
皱起的眉渐渐锁紧:“其实没什么大事。师傅,我只是心里怪不舒服。您知道,我从小无依无靠,将萍儿当成玩伴,她现在要走了,我开心不起来。”
江仲逊释然地一笑:“哈哈,原来是为了这事。女儿大了,终究是要嫁人的。我也舍不得,可是没有办法,她有她自己的姻缘。”
李牧心里不是滋味。按道理说,他与采萍一起长大,这份缘分更有可能应当是属于他的。江老爷子却没看出其中的原由,说道:“牧儿今年十八岁,也不小了。改明儿有看上的姑娘,你告诉师父,师父替你保媒。”
李牧勉强笑笑:“师父早些休息吧。”
江仲逊拍拍李牧的肩,起身离开。
有许多话就是那么难以启齿,当你话到嘴边,希望对方能理解时,却发现,他的神情,已经远远背离了你的心。李牧眼中充满失望,他俯首将脸埋进掌心里……
翌日。
阳光明媚。
高力士在众钦差使节的陪同下来到了江家。他初到福州,就听当地的官员说:“您没见过江家的女儿,您若是见了她,这些个儿美人都将黯然失色。”
起初高力士不信,这在宫里头怎样的美人儿没见过呢?想这江采萍,也未必有他们说的出众。直到莆田县令送来了她的画像,高力士不由惊为天人。也不等人传召,自己亲自来见。
昏暗的里厅中,江采萍旁若无人地抚琴,仿佛一道明媚的风景。粉色缎面衫配白色拽地长裙,婀婀袅袅,让周围的空气都美到僵硬。高力士朝门内迈进一步,看清她的容貌,不由倒吸一口气,想那雍容华贵的武惠妃也没有这般资质……
此时,院中传来箫声,融进清冷的琴声里竟平白生出了几丝暖意,合得天衣无缝。高力士惊疑道:“怎么,你家还有位姑娘?”
江仲逊答:“大人见笑了,那是我家的养子。这两个孩子自小一块长大,都喜欢音律。牧儿定是听到屋里的琴声,一时兴起,忍不住附和。”
“哦,这样啊。”高力士又道,“孩子长大了,总归是男女有别,江大夫就没注意过?”
“这个……高大人多虑了。他们跟普通的兄妹没什么两样。”
高力士这才点点头。
一曲弹罢,采萍来堂上行礼。姿态落落大方。高力士赞道:“好,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不过性子是不是太冷淡了?”
江仲逊道:“采萍从小性情温婉,但是举止大方。也许在深宫大院里,可以做到宠辱不惊吧。”
这次,高力士抚掌而笑,围绕采萍细细打量了一圈。“真是清秀天然,蕙质兰心。就请采萍姑娘整顿行装,后天……随我一道进京去。”
“这么早?”江仲逊脱口而出,惊觉失态。
高力士微笑着命人将礼物放下,“不早了,我也出来好些日子了。得赶在上元节前回到宫里,还等着侍奉圣驾呢!”
江仲逊作揖:“高公公贵人事忙。能不能多歇几日,小民还有些嘱咐要对女儿讲。另外,也想备些薄酒,进进地主之谊。”
高力士上前虚扶了一把:“我看就不必了。你放心,江姑娘进了宫,不会受人亏待的。”
他嘴唇起合,终究没说什么。
进宫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知道采萍要走了,同她一起学舞的好友特来看她。她叫韩婉,祖上是做丝绸生意的,父亲却是读书人。那天,她与采萍在梅林中起舞,想把《采莲曲》的后半段学会。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跳舞。
箫声阵阵,吹彻漫天花影。
李牧垂箫远远伫立在一旁。采萍拽拽韩婉的袖子,两人一同望过去,相视而笑。
临走时,韩婉说:“后天你就要离开这里了,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什么事?”
“我想,”韩婉从怀里摸出一个香囊,“这是我亲手绣的。”
“送我?”采萍嘴角含笑。
“不是。完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送你。这个,是要送给李大哥的。”韩婉脸上飞出两朵红云,她将香囊推到采萍手中。“拜托你,帮我把这个交给李大哥。”
“李牧?”采萍端详着香囊。做工十分精致,韩婉一定很用心吧。“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我……我从没做东西送过人,一时没有勇气。况且,你跟他好比兄妹,由你给他,也比较……合适。”
采萍握住韩婉的手:“知道了。我会将你的心意转达给他的。可是……”
“可是什么?”
“我好遗憾,恐怕不能喝到你们的喜酒了。”
“啊!你说什么?”
“哈哈!”采萍笑着跑开。
韩婉红着脸追过去,“你敢笑话我?看我不追到你,要你好看!”
“哈哈,那你来啊,来追我啊!”
两个姑娘在园子里追逐起来。
吃过晚饭,采萍将李牧叫到一旁,“李大哥,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李牧心下一喜,忙问:“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采萍摊开手掌,上面赫然躺着一个绿色的香囊。
“萍儿你做的?”李牧接过来,有些欣喜若狂。
采萍凑到他跟前,神秘地说:“不是。”
“那就是你买的。”
“也不是。是别人做好拿来叫我送给你的。”
“哦。”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采萍不禁困惑:“怎么,不高兴么?”
“没有。”
“那……你不问问我是谁做的?”
“是谁,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想知道是谁么?”采萍抚着耳边长发,一厢情愿地说:“你知道是谁后,一定会很高兴的!李大哥,难道你一点也看不出韩婉很喜欢你么?这个香囊,就是她临走之前托我送给你的。”
“那你真是有心了。”李牧把香囊退还给采萍,一脸郁郁想要离开,却被她伸手拦住。“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枉费别人一番心意。”
“噢?你想我怎样?”
“当然是收下啦!”采萍晃动着香囊,将它送到李牧眼前,“你不喜欢她吗?可我发现,你在吹箫的时候一直在看她呢!”
李牧顿住步子,“你觉得我是在看她是吗?”
难道不是吗?在场的还有别人?
采萍来不及问出口,就听李牧说道:“如果可以回到一月之前,或者半月之前,我发誓,不会让我喜欢的人错过我、从我身边离开!”
那样执着的语气和坚定的口吻,令她木然一震,不由地问:“你喜欢的人到底是谁呢?”
看着她显然迷惘的神色,李牧觉得肝火旺盛,快要烧到嗓子眼了。他扶住她的肩头,郑重地说:“是你!”
短短的两个字,如千斤重,横空炸响。采萍惊愕地面对着这个答案,手足无措。
“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明白呢?”李牧一副苦大愁深的样子,仿佛她犯下了滔天大罪。
“不。”采萍像刚刚惊醒的小兔子般朝后跃了一步,“李大哥,你不可以这么想的。我们只是兄妹。”
“我们是吗?只不过是在一起长大的两个小孩而已!”
即使这样,她也一直把他当哥哥对待,从未想过要改变什么。采萍低下头去,不知道如何收拾这意料之外的尴尬。李牧却在这时握住了她的手,“现在,我把心里的话都对你讲了。你告诉我,还愿意嫁进宫里去吗?”
那是世上的至尊,当朝天子。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都会以邂逅这样的人物为荣,她只是很单纯的对这样的幸福充满向往,对这样的男子充满好奇。这是她现在最美的梦,她哪里舍得醒来?
采萍挣脱了李牧的手。“我不会后悔我的决定。李大哥,你会找到你的幸福的。”说完,她将香囊塞进李牧手中。
这一晚何其漫长。当心底的秘密被抖露出来,两人之间必定生出了些许的尴尬,像梗着什么东西,上不去,下不来。然而说出的话,为什么改变不了什么?又不可以收回去了。采萍只能祈祷着,希望一觉醒来,两人把发生过的事情统统忘掉,索性一扯被子,盖过脑袋,进入梦乡。
梦里,她穿着五彩衣裳,在种满梅花的园子里起舞。但这绝不是自家的园子,因为她可以看到梅林那头檐牙高啄的帝宫风貌。她起步,朝那边走去。但是屋宇却渐渐模糊,似乎距离越来越远,而梅林也变得茂密起来。她找不到路,忽然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摔在地上,爬起来一看,面前不知何时有了一口井。
采萍心下疑惑,朝水井走近,探到井口。清澈的井水照出她的样子,美丽非凡,但只一瞬间,那水面就像被扯裂了一样,动荡不停,等到平静下来,水面中映出的美人已经面目全非,变得污秽不堪……
“啊!啊——”
采萍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擦拭着额际的汗水,她坐起身,刚刚的梦还在心头缠绕,冥冥中仿佛有种暗示。
“是什么呢……”
她问自己。
到了启程的这天,江仲逊请来县里最有福气的喜娘为采萍梳头,希望她有一个好的开始,有份好的爱情。天才刚刚破晓,屋子里的灯依旧亮着。过往的记忆仿佛惊鸿一瞥定格在铜镜里,这个早上,她的发已经为一个人高高梳起。
“爹。”打扮停当,采萍侧过身子,唤了一声。站在一旁的江仲逊暗暗拭泪,将妻子留下的玉镯戴在女儿的手腕上,“好好照顾自己,进了宫可不比在家里,凡事得留心注意。不过,记得,无论在哪儿,都有爹记挂着你,为你祈祷。你娘,也会保佑你的。”
她点头,抚了抚玉镯,克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
“等女儿安顿好了,就差人来接您。”
江仲逊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
行车的帷幔在采萍眼前放下,心中不免失落,昨天一天,她都未见过李牧,好像是有意躲着她。也许多年的兄妹之情就将缘尽于此了……
“昔我去者,杨柳依依。”
车后忽然传来男子高昂的吟诵声。是李牧,采萍掀开车帘,看到一身青衫的他手持折柳,被随行的侍卫拦在路旁。
“这位是我哥哥,是来送行的。高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高力士驱马走近,睥睨了李牧一眼。“准。姑娘快点,我们还要赶路呢。”
“谢谢高大人。”不由分说,采萍拾起裙摆凑到车门前,李牧却没有让她下车的意思,只说:“我是想留你,但要你心甘情愿。如果你跳下来,我就无法说服自己让你走了。”
采萍扶住车门,有些迟疑。这个男子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大男孩了,他在用一种近似男人看女人的眼神,温存地看着她。
“李大哥,有劳你照顾我爹。”
“我会的。萍儿,真要走吗?”
他再问了一次。
“是。”
“既然你不打算改变主意,那我也就不再纠缠了。”李牧丢掉折柳,像是一个美好的向往擦着他的衣摆轻轻离开了。“进了宫,希望你不要忘记自己最本来的样子。每个女人都是掌上明珠,对自己好一点。”
他已然明白自己留不住她,淡然转身走进风里。身后,采萍唤道:“李大哥!”他的步子便如注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开。
“好好保重!”
“你也是,”李牧没有回头,“好自为之!”他扬声道,声音里是告别,但更多的也是希望她好好保重!
车辕滚动起来。
这是采萍第一次千里迢迢去那么远的地方。即便离开家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她期盼已久的事情,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契机,以这样一种方式告别了生活了十五年的故土,开始了更漫长和未知的生命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