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睥睨着第一页诗稿,问道:“怎么李学士会这么侮辱人?”
“陛下请看。”她一边指着,一边诵读道,“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他用赵飞燕来暗指我,实在是太过分了!”
李隆基拿去第一页诗稿,看到第二页,上面写着: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这首不错嘛,名花乃牡丹,绝代佳人与红艳牡丹相得益彰,好词藻!”
“陛下,你看下面这句——解释春风无限恨,‘恨’,有什么恨是无限的呢?那要恨到什么地步,不知是否说陛下心胸狭窄?”
李隆基双眉一挑。
“传李白。”
“陛下不用传了,此人……”玉环用纸镇压住稿子,淡漠地说了一句,“已被我赐金放还。”
“你让他走了?”
“是,陛下。这样狂妄的人,不能为你歌功颂德,反而冷嘲热讽的,留在宫里,又有什么用?”
他低头思量了片刻,渐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古怪的苦笑,“既然他惹你不开心,那就随他去吧。”那诗文里真正的涵义,他岂非不懂呢?
“解释春风无限恨”,是不着痕迹地夸赞玉环动人的姿色似春风能消无限怨恨;“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同样是夸赞她的美艳,试问汉宫哪位妃子比得上呢?可爱无比的赵飞燕,还得依仗新妆!
李隆基不知玉环和李白有没有私怨,但她不喜欢此人,那么他也就“恨乌及屋”了。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纵容有些不明智,可是他发现他的感情已经超越了理智。
宫门外。
秋日的阳光有些泛黄,打在高大的宫墙上光影斑驳,几缕虚幻几缕沧桑。李白挽着包袱,朝宽敞的通道望去,迷迷茫茫,只感觉做了一场空洞而毫无生气的梦。他的报国志向没有在这个黄圈圈里实现,其间的落差,更让他感到心情复杂。
终于,他迈开步子,离开这个所谓包含着光荣与梦想的地方,自此,继续往日那般酒剑江湖、诗行天下的快意人生。
梅阁。
雁儿通报:“娘娘,翰林学士李白先生,今日罢官离宫了。”
采萍停住手中的针线,惊疑地问:“李白离宫了?他,走了?”
“是啊,娘娘,奴婢也是去御膳房的路上,不经意听到的。其实宫里不少女婢都仰慕先生的才华呢,他这么一走,倒真可惜。”
“先生犯了什么事么?”
“据说是李大人以诗词羞辱了贵妃娘娘,所以陛下命他走了。”
“我了解先生的为人,他不会这么做的。”采萍起身转出大殿,“我要去追他回来,他说过,他要以才学报国。他不能离开这里。”
采萍追至宫门外,那里有一群人似乎正在争吵。是新到的番邦使节吗?他们都穿着胡人的衣服,众星捧月般的拥着一位膀阔腰圆、满脸胡须的高大男人,见采萍走过去,几个侍卫一起躬身施礼:“拜见梅妃娘娘。”
而那帮外来人,依旧挺立如岩石。
她走到正前,与那个高大的男人对视。
他同样气焰嚣张地看着她。
“这位是?”她问身边的侍卫。
“这是平卢军节度使,安禄山大人。”
也就是驻守边疆的最高军事统帅。
采萍颔首,一丝惊诧迅速地掠过心间。他再大也不过是朝廷的官员,在自己面前,却态度傲慢,不发一言。
她问道:“你们因何在这里争执?”
侍卫答:“安大人执意要带随行护卫进宫见驾,这于礼不合。”
“安大人身份尊贵,带几个护卫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采萍深深打量安禄山一眼,“这么尊贵的人物,朝廷理应派一队铁甲迎接,保护他的安全才是。让他的兵卒全部驻扎在城外就行了。”
安禄山唇角弯出粗野的笑意,“这位娘娘想法真是周到。”他终于开了口。
他的笑容虽然令人感觉到阴冷,但或多或少减少了他狂傲的气度。他漫不经心地弯了弯腰,“见过娘娘。”
“这位大人就不必多礼了。”他反正也是心不甘情不愿,“不知可否借大人身后马匹一用?”
“把马牵来。”他扬声吩咐。
随从将马儿牵到采萍面前,她伸手抚了抚马儿的鬃毛,这匹马目光有神,被毛浓密,一看就知是匹好马。她跨上去,拾起马鞭,在马屁股上狠狠一抽:“好奴才!”
马儿便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安禄山回味着她那句“好奴才”,脸色阴沉地变了一变。
“太白兄……李白!”
在前面入宫城的官道上,采萍追上了李白。
他步调沉重,走得很慢,慢到足以把这两年在宫中经历的事情从头到尾回忆一遍。
“梅妃娘娘?”他迟疑地转身。
“太白兄,怎么要走了,也不打声招呼?”
采萍立住马,翻身跃下马背。
“李白已是要走的人,也没什么好留念的,就请娘娘自己多加珍重。”
“太白兄,这其中想必有误会,我带你去见陛下,解释清楚。”
李白洒脱地一笑:“谢过娘娘好意,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李白去意已决。”
说完,他转身,大步朝前而去,走得比方才干脆了许多。
“太白兄,你多保重!”采萍提高音量喊道。
回答她的是他一贯响亮的声腔:“知道了!”
采萍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仍觉得惋惜,这个人的诗才无人能及,放他走了,不知是好是坏。
兴庆宫大殿。
李隆基与安禄山相谈甚欢。
这几年,大唐与奚、与契丹交恶,边疆战事不断。
以前,大唐皇帝把公主嫁到奚与契丹和亲,双方关系友好和睦,后来,安禄山欲以边功邀宠,屡次侵犯奚与契丹,于是对方杀公主叛唐。但其中缘由,李隆基并不清楚,以为是对方不讲信用,于是有了吞并四夷之志。
当时开元二十四年(736年),安禄山还是平卢将军,他入朝奏事的时候,宰相张九龄对侍中裴光庭说:“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然而李林甫升任宰相之后,担心儒臣出将入相动摇自己的地位,而番人目不识丁,难以入相,便对安禄山大加提拔。奏请皇帝说:“朝廷的儒臣胆小怕事,不胜武力,而蕃将雄武,又立了许多战功,臣请求陛下任用蕃将为边帅!”
此提议正合李隆基的心意,加之安禄山“百计谄媚”,以钱财贿赂朝廷官员,暗结私恩,最终便坐上了边疆最高指挥官的位置。
“高公公……”
一个小太监敛声,急急跑来,将侍立在殿内的高力士唤到门口。
“那个,梅妃娘娘出走了!”
“啊……”高力士张大嘴,轻声喝问,“你说清楚一点。”
“是。回禀公公,梅妃娘娘骑着马,出了宫门,好像是追李大人去的。宫门口闲言碎语,说梅妃娘娘和李大人私奔了。”
高力士一怔,脸色沉下来,“赶紧叫人……”
“力士!”
话未说完,李隆基察觉门口的异样,问道:“什么事?”
看来是瞒不住了。梅妃,这只能怪你自己惹是生非。
他挥退小太监,走到近前回话:“启奏皇上,是梅妃娘娘出宫去了。”
“噢?”李隆基大感意外,“没有朕的旨意,她为何要私自出宫?”
“这个……奴才不知。”他含含糊糊。
“讲!”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据说是为追李大人而去。”
“为了李白?”
他点点头。
坐在堂下的安禄山开口道:“臣刚刚在宫门口碰到了梅妃娘娘,不知她是私自出宫,还把马儿借给了她。臣罪该万死!”
“这事不能怪你。”李隆基变得严肃,转向高力士,“叫侍卫去把梅妃娘娘追回来。”
“是……”
“皇上!”安禄山出声惊断高力士转身的动作,他站起身,走到正前拱手,“臣恳请去追梅妃娘娘回来,也好将功折罪。”
“准了。”李隆基不假思索的道。
秋风扑面,碎了一池金黄。马儿栓在路旁吃草,采萍坐在柳塘边小憩。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宫外的空气让她感觉到无比清新、自由,而宫廷里,隔了一重宫墙,感觉什么都变了。包括人心。
那时黄花正年少,她初入宫闱,尚能坚持自我,维持最起码的原则与人维善,对丈夫李隆基,更是以诚相待,尊敬着,也爱慕着。
可是后来,不知不觉中,她也学会了不少心机手段,开始算计。游走在真实与虚伪之间。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李白的话,令她彻底清醒了。
人,应该活得像自己。
如李牧所言,每个女子都是掌上明珠。
她微微仰起头,叹息了一声。
也许此生会埋骨深宫,可戴着面具过日子,只会虚度年华。
想笑就笑,想哭就哭。
想爱就爱,想恨就恨……
未必很难。
即使,李隆基对玉环的宠爱与纵容仍使她不是滋味,但保持自己的底线就好。
要是有一天,这个男人真不值得她爱了,那么,她亦不会再爱。
一粒小石子落到塘中,叮咚一响,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回头,一个高大男人的身影投影在她脸上,竟是安禄山。
她迟疑地唤了一声:“安禄山大人。”
“你真美。”他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采萍心弦一惊,这个胡人好大的胆子,态度轻慢且肆无忌惮。
“娘娘,你的脸儿红了。”他压低腰身,凑近。
“大人不是要进宫见驾吗?怎么会在这里?”她装作若无其事,佯装镇定。一个女子孤身与男人相遇在此着实不妥,何况是他这样野性并令人感觉到危险的人物。
“娘娘。”安禄山忽然一把将她扯起来,他的力道好大,采萍与他面对面站立着。“禄山刚刚见你,觉得你很有意思,所以就跟了过来。你,似乎不愿意见到我?”
“大人是外臣,按理,你和我应该避嫌。”
“哈哈,我们胡人可不讲这样的规矩。”他牵过身后的马,“皇上正在宫中等你,快随我回去吧。”
没有多说,采萍和安禄山各自上马,回宫去了。
但这个男人,始终让她不安又不自在。
宫中,皇帝书房。
李隆基漫不经心地扫过架上的书籍,抽出一本《楚辞》。这时,采萍走进来,开口便问:“陛下赶李大人走,就不觉得可惜吗?”
“这是朕的政事,何时需要你来过问?”本来听到采萍和李白私奔的消息就心头不悦,此时,更有一股子邪火。
“臣妾并非过问,只是不想陛下疏远良才。”她目光落到他手中的《楚辞》上,“李白的才华可比屈平。”
“这么说,朕就是不识良才的楚怀王咯?哼!”书本被他抛掷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