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孙武兵书》数十篇,赵政也曾拜读,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其中用兵之道,辞如珠玉,字句经典,可传千古。
其余兵书与之相较,不过萤火之于日月,江河之于瀚海。
只怕纵使将六韬、吴子、孙膑兵法等诸般兵书熟记于心,却终究如赵括纸上谈兵,不能灵活运用、因地制宜。
赵政深知人各有所长,若令李斯行军打仗却是万万不能的,用人得宜各司其职便可。
而如今皇帝陛下野心勃勃,欲亲征六国。
他既如此想,赵政便深以为然,毕竟他可是后世的赵政,岂会自负?不过是成竹在胸而已。
如今的轨迹是他经历过的,岂非无趣?若不想多做些,那才有负于秦王之名。
而他经历过的,却是自己要经历的。
赵政将竹简置于一旁,闭眼假寐,思索起今晨记下的那些人:姚贾,魏国世监门子,生于市井之间,梁之大盗,赵之逐臣,不似士族好引经据典,颇有游侠风范,有如簧之舌可破六国合纵之势。生性爱财,却也知士为知己者死。
尉缭,魏国大梁人士,乃兵家之大才也,后著《尉缭子》,亦为兵书经典,此人性烈,刚正不阿不畏权贵,曾言:凡兵,不攻无过之城,不杀无罪之人。夫杀人之父兄,利人之货财,臣妾人之子女,此皆盗也……
赵政的心中已有计划:姚贾此人,便以金银赂之以礼待之,此人出身低微,欲展宏图抱负必然四处碰壁,岂不知兴周八百年之吕望亦是东夷垂钓一渔夫,管仲出身商贾亦辅佐齐桓公以成霸业,用人又何以在意出身?既是士为知己者死,则以礼相待并委以重任,使其才能得以施展,又何愁他不效命于大秦?
而尉缭,我大秦自商君起,便法制严明,以军功奖惩爵位土地,志在扫平四海,一统华夏,使天下太平,兵戈止息,又怎么算不得正义之师?止戈为武,若说以利害,则必为大秦所用……
吕不韦的门客倒是好办,而大秦的能人贤士亦可私下书信一封令当地官员请来,而要出使诸国替自己招贤纳士的人却还需仔细斟酌,需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擅窥人心之士,毕竟竹简上所言不过寥寥数语,又岂能窥得全貌,不是这般人才怕是说不了这些人归秦,而所选之人更需要忠于他秦王政。
这些贤才都要等到自己亲政后方可重用。
有些大才自然需要去请,若知天时,便在秦王亲政之时,自己前来大秦毛遂自荐了。
赵政在胸中勾画出几个人选,久未定夺,又将思路转回了征战六国一统中原上,遂又取出另一个赵政看了一夜的羊皮地图。
纵观历史上的大小战役,即便十万大军,精兵不过三四万,而其余六七万皆是辎重将士,若押送二十万石粮草至前线,能余十万石已是不错,即便不被敌军劫粮,运送路途中损耗大半亦是常有。
征战他国,他国为主,而我军是客,对当地气候地理的了解已是劣势,且不谈水土不服的将士有多少,若粮草供应不足,则我军陷入进退两难之地,又当如何?
若在疆土上修几条便于车马通行道路贯通南北东西呢?不论是战时将士行军还是运送辎重粮草,还是寻常出行往来都得到了极大的便宜。
赵政不免心胸激荡,愈发觉得所思可行。
不久后便又颓然了下去,且不说吕不韦是否会同意,此番亦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举,只可徐徐图之,又岂是一日之功?
郑国的水利尚在修建,国库虽算殷实,但也要为来日征战绸缪,可这道路也不能不修,可先命人修建其一观其后效,或如数十年前蜀郡太守李冰所修之湔堋(今都江堰)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之举。
若如此,则这条路从何处始至何处终,经过那些郡县,地势地理如何,如遇山川江河之险阻又该如何改道?
便不是他这个秦王该想的了,而该所用之人来殚精竭虑。
赵政自信他所思不会有错,这路应该修,若有一日连通九州、北至匈奴南抵百越……
他想要的可不止六国的疆土。
不止因征战之便,即便是太平盛世,亦是百益而无一害。
可这并非一蹴而就,作为秦王又怎么能够不恤民生?
如此在章台宫中或坐或躺,时而拾起竹简,时而拿起地图;时而兴奋,时而叹息,叹人生须臾,不止何年何月自己今日的构想方才得成。
转眼已至黄昏,
“王上,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头昏眼花。”嬴政不知他在席上躺了多久未曾进食,腹中饥饿心胸却如江河一般澎湃。
嬴政了然,想来他是想到或是绸缪了什么以至于如此。
“皇帝陛下?”赵政蓦地起身,只觉眼前一黑又跌坐了回去。
嬴政生出几分隐忧来:“王上,你现在身量几何?”
赵政这话说得还颇为骄傲似的:“八尺有余。”
嬴政又问:“你觉得我们这样不吃不睡还能长高吗?”
赵政倒是不担心这个,毕竟八尺已经是男子中少有的身量了:“八尺还不够吗?”
嬴政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朕上一世身高九尺。”
赵政从席子上坐起身喊道:“来人,传膳。”
可笑,他怎么可能长不到九尺。
随侍赵政的内侍元严入内,却是禀报长安君成蟜入宫拜见王上。
赵政便又说了句:“再添一张食案,寡人与长安君在章台宫用膳。”
“诺。”元严应声退出殿内,随后便有宫婢过来又加了张食案。
赵政换了个姿势,跽坐在了书案前等待他这个弟弟,顺便同嬴政说着话:“成蟜怎么来了?”
“王上忘了?快到十月了,岁末总该回咸阳一趟,一家人一起过个年。”嬴政言语间有些嘲弄,还有三年成蟜奉命伐赵,却借秦王政“血脉有疑”之名行叛乱之举。
“也是秦王政的生辰。”赵政颇有几分无奈,“宴请群臣、祭天祭神,正月里可有的忙了。”
嬴政问:“不喜欢热闹?”
赵政答:“明知故问,寡人不喜欢虚假的热闹。”
恰在此时,长安君进入殿内在嬴政面前拜倒行了个大礼:“王兄。”
“免礼,许久未见,王弟长高了些,来陪朕……寡人用个膳,也叙叙旧。”身体的掌控权交由嬴政,他起身将成蟜扶了起来又行至食案前坐下,那话语虽亲近但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平淡与疏离。
赵政吐槽:“你还是先将自称改过来吧,还有你对成蟜是否太过冷淡了些?”
“那要如何?朕同他促膝夜谈、同塌而眠?”嬴政言语平淡,赵政却感受到了一丝难过与恼怒,后世自己与成蟜之间发生了什么?
到底是什么事才会让几十年后的自己时至今日都耿耿于怀?谋逆?恐怕不止如此,这就有意思了。
二人坐在各自的食案前相顾无言,主要还是嬴政已经将他和成蟜的事忘了个大概,记得清楚的除却成蟜背叛之事以外,就是他方才归秦的那两年,他这个“外来者”初至咸阳,那时的他还不是秦王,甚至于连大秦的官话都说不通顺,许多人也只是明面上的恭敬而已,那时的成蟜也不过垂髫,不知世事,稚气率真,王兄长王兄短地唤他,那是他归秦时收获到的最纯粹的善意。
至于后来,随着他的身份越来越高,收获到的“善意”也就越来越多了,谁不想讨好他?谁又敢违逆他?
那些好与坏,嬴政都记得清楚,期间寻常的旧事却是忘了个干净。
嬴政不开口,赵成蟜自然也不便言语。
等宫婢鱼贯而入,将饭菜上齐,嬴政这才提箸说了句:“王弟一路奔波劳苦,先用膳吧。”
成蟜颔首说了句:“诺。”
赵政好整以暇地看着嬴政装模作样:“你若这么不待见他,为何不换寡人来?”
嬴政不予理会,尝了口葵菜。
赵政反抗道:“寡人要饮凤酒、吃鲈鱼脍、鱼醢,对了,还要吃炖肉,要用酒、姜、盐、桂皮、蜂蜜慢火炖煮过后的才行。”
他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这样了,而这样的感觉似乎并不差,嬴政无奈:“王上。”
赵政应声:“啊?”
恶劣心起,嬴政又尝了口秋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