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电话来得非常突然，虽然谭凛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赶回家，也是只见到弥留之际的母亲。谭凛守在病床前等待死神的宣判，这一等便是整整三个不眠之夜。

谭凛捧着母亲的遗像时也在感慨，这算不算是她的解脱。这些年各种令人煎熬的治疗，如流水般的开销，日渐可怖的面容，和几乎要把儿子拖死的自己，无一不对她进行着刮骨般的折磨。

“阿凛，你手机电池后盖都碎了，都用了那么久了，我看也没什么修的必要。”姨妈在谭凛身边坐下，和烂成好几部分的手机一起的，还有一个崭新的手机盒子，“这是我单位过节发的，一直也没用过，省得你再买新的了。”

盒子里是个新款的智能机，姨妈单位的待遇一直不错。如果自己早点有这个智能机的话，和小雨视频就能更方便了……

谭凛回家，换了新手机，安装好微信之后，就想给宁雨发信息。他不想打扰宁雨，可现在内心为母亲的离去而产生的轻松感让他格外内疚，他想也许宁雨会懂。

【凛：小雨，我妈妈今天走了。】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谭凛笑着哭了出来，果然是他认识的宁雨，一旦下定决心，就有撞南墙也不后悔的勇气。干脆、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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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凛毕业前，谭大伟突然打了电话给他，没说具体的事情，就让他回去。两人在曾经见证过自己和母亲挨过无数顿打的桌子边坐下，谭大伟给谭凛倒酒，谭凛拒绝。

“喝点吧，就当庆祝你毕业。”说这句话时，谭大伟脸上带着自己从没见过的温柔与眷恋。

谭凛扶着酒杯，待杯子被灌满，他举起杯子，一口闷了下去。他不知道谭大伟要干嘛，他只是本能的想要快点逃离这个场面。

谭大伟看谭凛喝得痛快，很是满意，“毕业了要去哪？”说着，又给谭凛添了一杯。

“不知道，再看。”谭凛偏着头，他觉得这个男人没权利过问自己的未来。

“肯定不想回来吧，”男人语气坚定，“不想回就别回来，你妈不会怪你。”

谭凛这才看了男人一眼，他实在想知道今天这一出到底要演到哪里去。

“你妈的病就是我气出来的，”谭大伟喝了两杯开始陷入回忆，“你去K国那年查出来的，不严重，只要做个小手术就行，她死活不愿意去。她怕医生，怕医生是男人，还怕你知道，怕你担心，耽误了学习。”

谭凛没想到母亲的病痛从那么早就开始了，“后来呢？”谭凛用又闷了一杯换男人继续说下去。

“后来我告诉江山了，又刚好你有出去交流的机会，你姨妈二话不说给你交了报名费，把你支出去，带着你妈去把手术做了。”

谭凛想到当初从K国回来之后，母亲确实有一阵手臂抬不起来，她还说是在超市搬货的时候抻到了。

“你说你妈真是的，有江山那么个有出息的姐姐，她怎么不跟着学着硬气些，被我这个混蛋欺负了一辈子。”

“你还知道你欺负她了。”谭凛冷笑，又仰头闷了一杯。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在车队，年年标兵，次次榜样，所有人都说我是最有出息的人。那时候你妈也是跟着我过过好日子的。”谭大伟眼神缥缈，嘴唇上糊着一层亮晶晶的液体，讲话时止不住地往外喷着口水。

“一时的好日子换一辈子命苦。”谭凛不能原谅施暴者的悔恨。

谭大伟倒是没有陷进这一问一答的对话里，他好像只是想吐个苦水，“后来人人都开始搞关系，下岗潮那会，我不就因为平时少往管事的那送礼，按照平时表现，我怎么样也不该出现在名单上，我也想不通啊。”他的眼睛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从那之后就像是被霉运缠上了，干啥都背。”

酒意上扬，谭凛没办法说服自己做一个给他们娘俩带来伤害的人的倾听者，他无法平静，“我妈做错了什么，她要替你承受你的不甘。”

“我后来改了，你妈做完手术我真的改了，我不能没有她。酒那么难戒我不也戒了。”谭大伟语气变得有些焦急。

“后来不还是喝上了，还砸我一脑袋。”谭凛又灌了自己一杯，强忍着辛辣，眉骨处的伤疤早就消了，可此刻却隐隐作痛起来。

“那是因为你妈去复查，结果不好，那次还是我陪着去的。”谭大伟一巴掌拍在桌上，气愤说道：“这些医生不是治病救人的吗，怎么还骗人呢，说了手术之后就会好的。”谭大伟控制不住自己，抓着酒瓶呜呜哭了起来。“你小子也是命苦，有我这么个爹。江山也恨我，恨我毁了江心，恨我祸害了你。”

“我们……不该恨你吗？”谭凛眼神已经聚不到一起了，脑袋一点一点的，终于向桌面砸去。

“恨我……”谭大伟大吐一口浊气，“恨我好啊。”

第二天一早，谭凛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他头疼欲裂，脊柱因为歪在桌上睡了一晚，僵硬不已。

迷迷糊糊间听见民警让他去太平间辨认尸体。

谭大伟因为酒后失足，跌进柯江，溺水身亡。

谭凛在门口的椅子上等来了气喘吁吁的江山，“阿凛……”江山不知道此刻还能说些什么。

“姨妈……”谭凛顶着哭红的双眼，“他们……他们为什么都要离我而去呢？”

江山揽过谭凛，不停地揉搓他的肩膀，“还有姨妈呢，姨妈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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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单位派她去沪市进行为期两年的交流学习，谭凛一毕业，江山就连拖带拽地把这个委屈地甚至想做傻事的孩子带去了沪市，栓在自己身边。

宁雨的大三、大四毫无新意，他谨小慎微地维持着生活平衡，任何危险的变动都会让现有的局面崩溃。

不过在室友们有意无意地帮助下，他也试着让自己松弛些，比如稍微减少一下打工的频率。他用多出来的空闲时间，走遍了曾经想和谭凛一起去的每一个景点。

宁雨大四这一年，奶奶摔了一跤，为此他特意在她身边守了一个寒假。见她只是不爱说话也不爱走动了，导师那边论文开题也实在催得紧，宁雨再是不放心，也还是先回了学校。这一待还没两个月，宁雨就从护工那，收到了奶奶被送去了苏市的消息。

大伯从朋友手中接了个临终关怀性质的疗养院，有简单医疗和还算贴心的护理。大姑见自己的弟弟总算是展示出了一点孝心，毫不犹豫地就把奶奶送了过去。要不是护工和宁雨通了气，他还被蒙在鼓里。

都说春季是充满希望，万物复苏的季节，宁雨却没来由的讨厌春季。

他刚到奶奶病房门口时，医院分配的护工刚给奶奶擦完身体。

他缓慢走到奶奶病床前。老人双眼结了厚厚的翳，躯干只被薄薄的皮肤包裹着，骨头都显了形，一条腿已经发黑溃烂到了膝盖。

唯一能给宁雨带来安慰的是，这里的护工还算上心，至少奶奶闻起来比爷爷那会干净。

医生来过一趟，和宁雨做了大概交流。体检显示奶奶身体里还有癌，具体检查和对此时小腿的治疗一样，没有意义。

现在家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走完人生这最后一程。

边上的护工看宁雨神色哀伤，“你和她说说话，她能听见。”

宁雨眼神感谢，轻靠在玉凤窗边，双手握着她冰凉的胳膊，“奶奶，我是小雨。”

安静躺着的老人突然激动地举起双手，在空中盲目地抓着，可无论如何张嘴，她也只能发出些“咿呀”的动静。

宁雨心里难受，眼看自己终于要毕业了，但奶奶还是等不及。

他态度诚恳地和导师说明了情况，请求可以在答辩之前线上沟通问题。在日夜照顾奶奶两个月后，宁雨送走了她，他最后在奶奶耳边说了一句：“玉凤呀，下辈子一定投个大小姐脾气大小姐命的好人家……”

这期间大姑宁国美来过一趟，宁雨的乖巧懂事好像激起了她的同情心。她用老年大学里学的《易经》游说宁雨，说他命里金太旺，所以小小年纪无靠无依。说按照“水生金”的道理，毕业了应该找个和水相关的工作。

宁国美罕见地用自己的人脉给宁雨在柯市找了个自来水厂的工作，言语间尽是些让宁雨不要不识好歹的意味。他只觉得好笑，婉拒。

宁雨送奶奶回到柯市和爷爷葬在一起，然后北上回学校答疑。至此，这世界上，他能牵挂的就剩自己。

在燕城找工作并没有那么顺利，用人单位会优先问你有没有本地户口，然后再在人才池里优先选择北清。燕城不缺好大学，宁雨的学校即使不错，专业也不具有竞争力。他此时才感觉自己竟被一步步推到了这步田地，高不成，低不就，为难不已。

这天是寝室的告别宴，吃完这顿饭，6个人就要各奔东西。

瓜哥出国留学，已经定了专业和学校，在家再一年，条件达标了就出发。腐哥研究生已被古都著名大学录取在历史系，彻底将爱好发展成事业。地主留在本地，找了个离家近的地方先保证自己能养活自己。赛哥的女朋友选择再读3年医，赛哥决定去她的城市发展，两人不离不弃。柳哥后来还是分了，不过他准备回蓉城，他还是不适应燕城的快节奏。

所有人都有了去处，只有宁雨，燕城留不住，江市不熟悉，柯市回不去。

虽然宁雨脸上看不出忧愁，室友们还是纷纷安慰，让他不要着急，多投简历，最好的肯定在某处等着。又说眼光也不能太漂浮，先找个凑合，骑驴找马。只有宁雨自己心里清楚，他只是心一直漂浮着，在哪里都扎不下根。

这天宁雨在宿舍楼里捡到了游轮服务生招聘的宣传单页，他赌气般想，不是要离水近嘛，我直接扎到大海里。

他太渴求去一个和他一样没有根系的地方。断了一切联系，说不定就能重新开始了。

宁雨在游轮培训的过程中遇到了一批志同道合，和他一样想要重新开始的伙伴，这让他感受到了自己和这个世界重新关联。恰逢游轮免税店急聘，宁雨凭借出色的英语口语和扎实的工作经验得到了这个职位。

拿到海员证的那天，宁雨久违地发了条说说，他迫切的想要全世界都知道自己找到了一条能继续走下去的路，可他又不希望自己的幼稚和显摆，出现在朋友圈里，只有已经被微信替代掉的□□能帮他达到这个目的。

宁雨记得自己孤身一人在西雅图转机，要去安克雷奇，一个十年游轮中介都没听说过的港口城市。宁雨在靠近北极圈的陌生城市感觉到了忐忑与安全。他还记得自己转船时在曼谷酒店里，因为紧张不知道给行李员多少小费，而忘记和一个被自己撞到了的人说抱歉。

宁雨感觉这个梦格外漫长，醒来时已泪流满面，他花了好长时间才理清自己在哪里。

身边早已没人，宁雨起身在洗手间整理完自己，毫无留恋地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