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加若有所思,“所以是你救了辛莱喽。”
格瑞瞟着爱加,克制地点点头。
“好极了,”爱加眼眸弯弯,语调越发轻快了,“你对辛莱而言一定很重要。”
爱加一手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那我们现在就去见辛莱吧。”
格瑞下意识阻止他,“你受了伤,还是躺着休息......”
冷雪般的寒气倏地探出,格瑞完全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就感觉到后颈有一丝凉意,震颤着他的神经。
“嘘。”爱加站在格瑞身后,手里的尖刀松松地搭在格瑞的脖子上,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脖颈,在弹动的血管上按了按。
“乖一点。”爱加漫不经心地把匕首划进去了点,毫不费力地划开皮肉,血线霎那间出现在格瑞的颈侧,尖锐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让格瑞筛糠般发起抖来。
“你,”格瑞恐惧得无法呼吸,“你什么时候......”
爱加随手拿过自己的外袍,匕首依然稳稳地扎在格瑞的脖子上,“哦,你说匕首吗?你醒之前去拿的,找了好半天呢。”
怎么会?!
格瑞的大脑茫然了一瞬,爱加拢了拢松垮的衬衫领口,脚上早就穿好了皮靴,随手梳了梳颈侧的黑发,拉过黑色的兜帽隐藏好面容,手指一拨窗户上的插销,扑面的风雪“唰”地涌进屋子。
“走吧,”爱加抓着格瑞的肩膀,笑着在他耳边道,“让我们安静地从窗户离开,你也不想惊动凯特太太吧。”
漫天雪花晃晃悠悠飘下,周围分明模糊又昏暗,爱加的方向却一直没有错,甚至姿态悠然地和格瑞聊了起来。
“让我猜猜,是不是辛莱主动勾引的你?”
爱加的口吻很戏谑,与其说是八卦,更像是嘲笑,但格瑞不确定嘲笑的对象是自己还是辛莱。
那算是勾引吗?格瑞至今都记得,当时有很多人,村子外的人,堵在自己家门口,别说伍德和胡德了,就连村长达因都只能陪笑在一旁。
那应该是个贵族老爷,男爵还是子爵来着?不重要。
因为没过多久,他就死了。
是辛莱开的枪。
躲在门口的格瑞害怕得要疯了,他只记得躺在床上的辛莱,全身缠满绷带、双腿被狼群吃得根本站不起来的辛莱,拿走了自己手上的猎枪。
他就那么躺在屋内的床上,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时,格瑞哆嗦了一下,辛莱垂手挡住了他的耳朵。
所以那一下枪声是闷震的,辛莱的手覆在耳廓,冰冷的、粗糙的,带着雪和血的味道,隐约飘着腐肉味,但格瑞的心脏砰跳得厉害,从来没有跳得那么厉害过,简直要奔出胸膛。
他愣愣地看着辛莱冷漠迅速地装填铅弹,枪口冒着火光,每一次抬手都是死神的宣判,外面的人如潮水般涌来,辛莱不断地开枪射击,枪声回响在雪地上,飓风般收割起人命,空气里全是硝烟和血腥味。
辛莱杀了那个贵族老爷。
那时的格瑞应该为此恐惧的,但他没有,因为他无法把目光从辛莱身上移开,那个男人放下枪,眼睛看向了自己,只是这么一眼,就足以让格瑞的每一寸神经都生疼得厉害,仿佛是在被刀子磨砺,战栗着、疯狂着、叫嚣着。
于是辛莱伸手捻过他的耳垂,黏腻的触感,是血,从自己的耳道里流出来,被辛莱沾了过去。
血色蹭在了他的手指上,仿佛一个烙印,烙在了男人身上。
像一个物品。像一个标签。
像是这个男人是属于他的。
格瑞脑子里的弦断掉了。
他说不上来那个硝烟味的吻是谁主动的,只知道等到他们分开双唇的时候,男人揉着他耳后的皮肤,第一次开了口,声音装着砂砾,或是冷硬的枪管,沙哑得让格瑞兴奋、疯狂、无法抵挡。
“好小子,”他那么说,“现在出去告诉他们,我是你的人。”
于是格瑞就那么出去了,就那么开口了,充满勇气地直视起伍德,直白地告诉村长达因,他要留下屋里的男人。
属于他的男人。
他永远记得那个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胡德眼里的畏惧、伍德的若有所思、达因的匆忙离开,甚至连巫婆克拉依都出现了,那还是她头一回露出沉凝的表情。
但格瑞记的更多的是后面的事,他和床上的男人荒唐了一晚又一晚,从一个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他记得他抓住对方的腿,嶙峋的白骨就被自己握在手中,血从绷带里渗出,好像永远都流不完,像一摆鱼,他没见过那东西,徘徊游荡在自己身边。
太疯狂了,太可怕了......但又,太美妙了。
哪怕只是简单回忆一番,格瑞都会被那些白天和夜晚吓到颤抖,他上了一副被狼群吃得不剩什么肉的骨头架子!
他忍不住发出神经质的笑,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被对方吓疯的,但心底依旧诚实地反复回味品味。
可现在这个正用匕首抵着自己的男人却说,这是辛莱勾引他的,怎么可能?
那时的辛莱几乎不成人样,羸弱得随时可能死掉,哪里还会勾引自己?
而且,格瑞心底隐隐约约有个没法说出口的想法,或是希翼,他希望那时的辛莱是情不自禁,毕竟那样的场景下,没点想法也不大可能。
或者干脆更过分一点,是辛莱在求自己,俯首恳求自己,乞求自己,哀求自己、央求自己,是自己把那个男人的脑袋摁到了胯.下。
格瑞舔了舔嘴唇,那真的太美妙了,他还是这么想。
就算这些都不是,少点快乐的妄想,还是理智点吧,那些事与其说是辛莱主动的,倒更像是自己强迫的。
没错,格瑞想着,是自己强迫的辛莱,是他拯救了辛莱。
至于辛莱怎么看他,格瑞不大确定,但他相信,他们的关系是友好的,至少。
等辛莱能够动弹、不再只能卧床养伤后,他就没再和辛莱做那些事了,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有的时候也会做,只是没有那么做,不再有那么多让人疯狂的情绪,更像是一种......抚摸猎狗时的亲昵。
格瑞不禁有了这样的联想,当自己格外热切地去亲吻辛莱时,辛莱总是会摸着自己的脑袋,但那双眼里却再也没出现过当年那样惊心动魄的神采了。
那种毁灭一切的、极度愤怒和绝望、歇斯底里的。
那是只有自己见过的眼睛。
格瑞忍不住得意,垂着视线看着雪地上爱加踩出的脚印。
他当然觉得自己很幸运,想必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在那样的情况下遇到了辛莱,并且得到了他。
虽然,如果格瑞愿意,当然,他是不愿意这么说的,最近,特别是最近这一年,那双眼睛似乎对自己兴致缺缺,不,从辛莱能够从床上离开起,就已经对自己没什么兴趣了。
就算是答应做.爱,也更像是太过无聊和颓丧,加上没怎么打算拒绝自己,所以随便找点乐子的行为。
而今年的辛莱几乎没再和自己做过了,这太不对劲了,格瑞甚至暗戳戳表白过自己的心意,想方设法地去找辛莱,尝试追求他,虽然他找辛莱本就也不需要什么理由就是了。
但辛莱对自己的态度虽然友善,或者可以说温和,甚至亲昵,但没有暧昧,更没有回应,是的,完全没有。
特别是当格瑞试图询问辛莱的过去时,希望能和他开诚布公的、坦诚坦白的聊聊时,辛莱总是会掀起眼皮用一种说不上来的目光看着自己。
就像是下一秒就能很自然地拿起猎枪,枪口对准自己一般。
格瑞想不明白,相比最开始的相遇,他觉得他们两人,不,应该说,在他的心里,辛莱已经不只是朋友了,他们应该是家人才对。
所以当爱加说他们是情人时,格瑞是很不屑的。
他们怎么可能是那么浅薄的关系。
但不知道为什么,格瑞心里又有些没那么坚定,尽管他也不知道自己还在怀疑什么。
对啊,有什么好怀疑的呢,辛莱教了自己很多,他教自己打猎,教自己用枪,他们还会接吻,还会上床,辛莱甚至会给时不时因为雪天发烧的父亲抓药,他们绝对、绝对是关系很好的一家人啊。
所以格瑞努力让自己在匕首的压迫下,从容地回答爱加。
“当然不是,我们是两情相悦的。”
爱加的脚步似乎停了一瞬,随后格瑞听到了一声没压住的笑声,忍俊不禁的笑声。
这笑声让格瑞恼火,甚至压过了匕首带来死亡威胁,他下意识愤怒道:“你笑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爱加彻底忍不住了,无法自控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天哪,”爱加摸了摸格瑞的脑袋,“你好可爱。”
“像一条摇尾巴的小狗。”爱加勾了勾格瑞的下巴,手指一点点往上摸,冰凉的指腹落在他的下唇,不轻不重地揉弄了一下,然后探了进去,窸窸窣窣地挑逗抚弄了一会儿,伸出来的时候带出了一条脆弱的银丝。
爱加把那些透明的东西抹在格瑞的下巴上,感叹道:“辛莱喂你吃了什么?他的腊肠吗?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我的天使?”
格瑞被爱加惊人的举动和荒诞的话语吓得懵了,爱加的呼吸忽然靠近,舌尖吐出些,勾过格瑞的耳尖,浅浅地咬了一小圈,顺带研磨了两下。
“一条被辛莱迷得神魂颠倒的傻狗。”
爱加满意地看着格瑞因为他的举动瞬间通红的脸庞,和呼吸里下意识升起的欲.望,轻飘飘地吹了声口哨,笑得挺开心。
“你这样的,辛莱一晚上能榨干十个。”
爱加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别误会,我指的是他在上面的时候。”
“如果是他在下面,你这样的,起码也得来个一百个吧。”
说到这里,爱加舔了舔嘴唇,悠哉地继续往前走,侧过脸对格瑞挤了挤左眼,“不过你应该没机会享受了,但如果是我的话......”
爱加又竖起了一根手指,格瑞又惊又骇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也没机会?”
“不。”爱加的手指压上了自己的嘴唇,笑得越发明媚了。
“一小时后,我就能享受到了。”
*
来到莫尔斯村后,辛莱经常会做梦。
最开始是梦到那场大火,炸掉的大楼带着无数断肢残骸携着热浪翻滚着扑出来,一切的一切都在燃烧,在炸响,耳边嗡鸣着,黑色的厚重烟尘挡住眼睛,堵住口鼻,他拼了命地想要冲进去,却总是被卷起的火舌吞没。
后来是梦到雪,无穷无尽的雪,白茫茫的,很冷,冷到他几乎要挪不动步,但他还是拼命往前走,他知道前面有什么。
于是他看见了,看见了雪地里的霍兰普,身上都是弹孔和野兽撕咬过的痕迹,甚至在他到的时候,那些垂涎的野兽还在啃咬着他,享受着它们的食物。
地上是血,血染红的雪,他已经分辨不出了,哪些是血,哪些是雪,他只是扑过去把那些野兽撕烂,然后抱住怀里的霍兰普。
霍兰普的眼睛是睁着的,嘴里涌出汩汩的血,辛莱想捂住,但血还是会从指缝中溢出来,染红一切,染红一切的一切,最后被飞雪掩埋,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自己淹没在雪里嘶吼的声音。
辛莱不想梦见那些东西,他拒绝睡觉,恨不得直接昏迷,或者死掉更好一些,不,不能死,他不配死,他得活着,他必须要活着。
再后面,慢慢的,他终于不用每个晚上都梦见这些了,他的梦里开始出现许许多多的脸,那是一张张雇佣兵的脸。
他们哭着乞求着离开,离开这场追杀,这场围堵。
他们撕掉了雇佣兵的身份,删掉了自己的痕迹,他们不再是雇佣兵了,只有辛莱还在往前,逃往帝国的边缘,逃进雪山的深处。
他是个懦夫,他选择了苟且偷生,他骗自己他什么都不是了,他埋掉了自己的前半生。
可他知道,总有一天会被找到的。
总有一天。
梦里没有雪山、没有火海,没有那一张张哭喊哀求的脸。
那这里是哪里?
辛莱茫然地站在门口,那是一扇木质的大门,他极熟悉的一扇门,熟络到每一条纹理他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但他此刻却是如此陌生,近乎惶然地把手覆了上去。
他推开了那扇门。
门后面是开过了头的暖气,舒服得让人每一个毛孔都忍不住舒展,沙发上躺着一个正砸吧嘴睡得香甜的男人,听见门开的声音,他一骨碌坐了起来,讪笑着搓搓手,一巴掌呼上另一个坐在地上、背对着自己的人。
“队长,你回来了!”
辛莱愣愣地看着他们,又一阵风从自己身侧刮过,那是一个红头发的女郎,蹦进了沙发里,大笑着从胸口掏出一大把金币和钞票,“嘿!今天手气真不错!赚翻了!”
她同样抬头看向自己,“队长,来任务了?”
辛莱看见自己点了点头,声音沉稳道:“嗯,是皇室——”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沙发上的男人和女人同时高举双手欢呼了一声,男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语气里的喜悦怎么也掩不住,“皇室好啊,人傻钱多还事少,来的是哪个皇子?”
“大皇子呗,”坐在地上的男人慢吞吞地说,手指还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估计是来找霍兰普的,和我们没什么关系。”
女人敲了他一下,“别扫兴,伯里!写你的代码去!”
“别老敲我脑袋!”伯里翻了个白眼,嘀咕道,“两个智商不足50的人......回头就给你们的武器写死机!”
“敲你的明明是刘利安,”女人拖长了音,红色的高跟鞋踹上边上的人,“我是个淑女,才不会做那么不文明的事。”
“天哪,”边上的刘利安闲散地躺在沙发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揣走一把金币,“希尔,你真该让那些为你疯狂的男人女人听听这句话。”
希尔抚了下饱满的红唇,冲他来了个飞吻,“淑女又没法控制自己的美貌,这可不是我的过错。”
“消停会儿吧,”辛莱听见自己笑了笑,“特纳呢?”
“队长。”特纳从身后走进,冲自己点点头,地上的伯里抬起头,有些得意地问:“怎么样?我设计的静室很有用吧。”
“嘿,别乱邀功,”刘利安扬了扬下巴,“那可是我出的钱。”
希尔更在意另一件事,“有没有看见来的是哪个皇子?”
“大皇子,”伯里刚想宣布胜利,特纳又极其简短地补了一句,“和三皇子。”
“哈哈——”希尔和刘利安欢呼,伯里无法理解地皱眉,“嘿,为什么!那个爱加为什么要来?”
“人家有钱又有闲,你管得着吗?”刘利安抛了抛指尖的金币,“能出生在皇室就是好啊,想玩什么玩什么。”
“说不定人家不是来玩的,”希尔冲辛莱极其暧昧地努努嘴,“队长,你说是不是来找你的?”
辛莱好笑道:“他来找我干什么?”
“谁知道呢,”伯里没好气地嘟囔着,“瞧上你了呗。”
这下是辛莱往伯里脑袋上敲了一下。
“就是,”刘利安拖长了音,“队长,你还是趁早把上个雇主安顿好吧,你俩最近打得那么火热,三殿下看到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那不是更好?”希尔笑嘻嘻的,“三殿下哪次没带人来,队长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凄惨啊。”
伯里又忍不住开口了,“队长还孤零零的?他就差咱们几个没碰了——”
这次是特纳一巴掌摁在伯里的脑袋上,希尔和刘利安笑得快从沙发上掉下来了。
欢乐的、热闹的、温暖的,直到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辛莱下意识就想伸手阻拦。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斑驳的天花板,听见的还是风雪的拍打,身边是冷的,无声的,只有他一个人的。
“怎么梦见这个了......”辛莱一手遮在额头上,回味着梦境残存的温暖,他好久没有过这么好的梦了。
难道是因为昨天的爱加吗?
辛莱扯了扯嘴角,那倒是可惜了,没在梦里见到爱加。
辛莱盯着天花板,没立刻起来,罕见地放纵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如果是爱加的话,他会怎么出现呢?
辛莱从记忆深处翻出些模糊的画面和声音,哦,大约是——
“辛莱,我又来了——”
清晰的声音和模糊的声音在那瞬间重叠在一起。
辛莱愣住了。
爱加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冲门里的辛莱喊道:
“看看这次我给你带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