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锦复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坦然道:“你也不小了,我知凡人都有些需求,但还是节制些好,待会儿多喝两杯清心的茶。”
苓术:“……”
地上怎么没有地缝啊,好想钻进去。
吃过午饭喝过茶之后,庄锦复带她进入竹锦山,竹锦山在清息殿后,是上清宗特留出的一块宝地供庄锦复在此休养生息。
竹锦山遍山竹子,入口处做了迷雾阵,厚重的迷雾里可视的距离仅一丈,非专人带领,不能破除迷雾进入竹锦山,庄锦复泰然地朝里走,不出五步,迷雾渐散去,映入眼帘的是一派清幽之景。
林中有一间小屋,屋前不远山坡上有一溪流蜿蜒而下,溪水岸边一块巨石之上,独劈出一个琴台,上面摆放着一架古筝,古筝上有幽幽灵气护住筝体。
从琴台后的阶梯一直向上登,至顶处有一块大的灰黑色巨石在一颗万年松下,棋台设在此处,但棋台所占之处仅为巨石的四分之一,更大的一部分延伸出去,在距离山体边缘三丈远的地方停住。
庄锦复领她走上巨石,背对着万年松盘腿坐下,此时乃午时,并不是最适宜的调息时间,但苓术灵气暴走,若不及时调理,千年妖丹之力就会打破她身体里的平衡,体热如焚。
庄锦复:“腿可单盘,也可双盘,散盘也可,上身自然放松,身体中正,唇齿放松微闭,舌顶上颚,眼皮微垂,微闭不闭,手结子午诀。”
苓术甫一盘腿,试图保持身子中正,谁知身体微向后倾斜:“我坐不稳啊!庄锦复。”
“叫师尊。”
“啊啊,倒了倒了!”苓术叫着向后倒去,还好手快,撑地扶住了身子。
庄锦复:“……”
庄锦复:“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打坐也能倒的人。”
苓术:“我倒了,那咋了那咋了。”
庄锦复:“……”
庄锦复:“换个手印,握固,双手撑在你膝盖前。”
苓术学了,这回没倒。
庄锦复:“气沉丹田,放缓呼吸,小腹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一呼一吸皆不用着急。”
庄锦复:“感受自然,采气入体,运转小周天。”
苓术学不会什么微闭不闭的眼皮,干脆直接闭上了眼睛,放缓呼吸之后,明显感觉到周遭的灵气被她纳入体中,新入体的灵气如有生机一般,领着她体内暴走的灵气安息下来,灵气随着呼吸顺着督脉走到命门,而后经过逆着任脉走,任督二脉畅通。
此地天地灵气精纯,引气入体的效用比从前她在人间修炼的效用要高,运转三个小周天,便已有神清气爽之感,竹锦山真乃福天宝地也。
庄锦复盘腿安静坐在一旁。
苓术坐着便觉得身子在发热,手心出了汗,便问了一句:“庄锦复,打坐身子发热正常吗?”
庄锦复慢悠悠地回了一句:“正常。”
“还有,叫师尊。”
“不叫。”
话音刚落,忽然一道晴天霹雳,将苓术劈了个正着。
苓术浑身酥麻疼痛,僵直着身子“唰”的一声往后倒了。
庄锦复连眼皮都没抬,只冷声说了句:“起来。”
苓术一个鲤鱼打挺就从石头上起来,侧着身体,对庄锦复说:“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庄锦复端坐着稳如泰山,道:“地级雷灵根以上的人,突破练气期进入筑基期会遭雷劈。”
“好嘛,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苓术嫌扭着身体不舒服,便转了个身子,面对着庄锦复跪坐:“庄锦复,我想学剑。”
庄锦复这回倒是睁开了眼,解了手诀从地上起来:“可以。”然后抬起手,手中出现一把通体银白的剑,剑鞘上不缀宝石,仅以银刻白梅云水为纹,手未触及便已感受到剑身散发着的凌然寒气。
庄锦复一手握住剑柄拔剑出鞘,退开几步,口中道:“看好了。”
剑随身动,她动作行云流水,刚劲有力,挥舞之间,有龙吟凤鸣之意,更有惊鸿游龙之影,剑意深远,身法飘逸恰如神飞,动静有度,可见太上忘情不为有情所动的道心。
苓术乍然忘却置身何地。
晕眩眩迷糊糊似豪饮烈酒,美醉了。
“你看清了吗?”
苓术如痴如醉,神思恍惚。
庄锦复用手在她面前晃悠,又说了一句:“你,看清了吗?”
“啊?哦,我、我看清了。”
“舞一遍给我看看。”
庄锦复将手中剑递到她面前,苓术握了上去,手心的凉意和剑的沉让她更加清醒,她握到了庄锦复的剑。
苓术有模有样地走上前去,刚一起势就露了馅,她光看美人舞剑了,哪记得什么剑法,不过是囫囵地乱来一通,一套上清剑法被她舞得像野猫打架,狂野逍遥的身法不说,招招式式都用了狠劲儿,她不像学剑,像是要杀什么人,偏这剑法用得不伦不类,杀招瞧起来像娇憨可爱的奶猫对敌。
一套舞下来,庄锦复扶额:“你根本就没看清。”
苓术狡辩自有一套说辞:“我是个新手,基本的剑法我都没学会,上来就学套路,我哪里学得会嘛。”说话间,尾调自带一点撒娇之意。
庄锦复似乎很吃这套,点了点头,说:“是我太心急了,未顾及你,我从未碰到过基础如此之差的徒生,是为师思虑不周。”
苓术撇撇嘴:“……怎么还带骂人的。”
庄锦复将剑鞘拿在手里,当作自己的剑,每演示一个动作,苓术就照着学一个动作。一个刺剑的动作苓术总做不好,反复学了五次还是不稳,苓术抱怨道:“好难啊,我学不会,庄锦复我能不能不学了,学这个太累了我不要学了,我……”
苓术的抱怨的话戛然而止,脸颊“唰”地一下快速升温。
如梦中一样,那个带着凉意的怀抱从后拥住了她,那只带着冷意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舞动手中的剑,一点点纠正她的姿势。
“不要刺那么高,从腰部出去,刺向空中。”庄锦复温柔耐心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吐息之间的湿热之气呼在她敏感的耳廓上。
“记住了吗?”
那凉意离开。
苓术点头如小鸡啄米:“嗯嗯。”
“演示一遍给我看。”
苓术不敢去看她,专注于手中剑,但情绪带来的紧张感让她在刺出去之时,下盘不稳,踉跄之际,一只温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扶稳了她的身子。
庄锦复声音平静如水:“专心些。”
苓术拿稳剑,做好起势,说:“我、我再来一次。”
“好。”
这一次动作自然,虽然还不流畅,但已经是这几遍以来最标准的动作了。
就在这时,有一紫衣人悄悄落在远处,藏在竹林之中,庄锦复感受到对方的气息,却未与苓术明言,而是装作不知。
来人的气息庄正,有些许威严,悄悄落在竹林之中,特意收起了威势,她所在之处,正好能将庄锦复苓术两人看得完全。
苓术初学剑术,一招一式都略显迟钝,忽有一两招做得漂亮的,她会十分得意地放开手脚,唇角咧开喜悦地大笑,毫不掩饰地用笑庆祝自己的进步。
真好,她想。
可下一刻,纠结、犹豫的情绪如洪水般涌进她的心里。
出于私心,她想留下她,这是她与温姬在世上唯一的联系了。可留下她,若是她日后惹出祸事来,上清界怎么办?
时间在一片片竹叶的飘落中流走,日色渐西,苓术本还想继续学,庄锦复却叫停,说:“你基本功不扎实,多学套路也不过是花架子,明日开始,你便去与内门弟子一齐上课,打好基础,我再教你。”
苓术一听要跟那些修士一起上学,便不爽:“我不去,她们巴不得我死呢,我还去凑什么热闹,等着她们来杀我啊?”
庄锦复劝道:“我不要求你每日点名时都在,你只需去听听,了解个大概,剩下的我来教你,再顺便结交一些朋友。”
苓术不屑道:“她们也配认识我?”
庄锦复不气也不恼:“并非所有人都对你有偏见。”
苓术还争道:“大部分修士都不喜欢妖,我犯不着去触霉头。”
庄锦复无奈叹了句道:“再不喜欢,这个世界都是这个样子,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清息殿。”
苓术垂头丧气,庄锦复道:“剑还我。”苓术依依不舍地还回去。
“下山吧。”庄锦复收回自己的佩剑,迈步就走。
庄锦复的剑略重,剑身散发着寒意,却不会冻着执剑人,好似通灵性。
苓术瞬间恢复了活力,猫儿似地凑在她身边:“庄锦复,你的佩剑叫什么名字啊?”
她一如既往地纠正她:“叫师尊。它叫梅须。”
苓术:“它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吗?”
庄锦复淡然道:“取自卢钺《雪梅(其一)》,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梅与雪相比,好比人各有长处,理应相互学习。”
二人往外走,苓术却在竹锦山的迷雾法阵前停下脚步。
“怎么了?”庄锦复疑惑回头。苓术忽弯腰蹲在地上选起了石头。
“你捡石头做甚?”庄锦复又问了一句,苓术没有回答,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动作极快,对着身后跟随之人的腹部扔过去。
啪——石块被对方炸了个稀碎。接着人影一闪而过,没了踪迹。
苓术对着四周怒喊:“王里赋!给我滚出来!”
没动静,四周只有几声鸟儿啁啾。
苓术接着喊:“狗东西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就这么想我死吗?”
一团紫色烟雾在一丈之外落地,衣冠楚楚的王里赋现于她面前,她偷偷紧握着拳头,逆着心中最初的情感,张了张口又合上,而后垂眸,冷声说:“是。”
“我想你死。”
苓术听了这话,心火直冒,脸上的凶野的兽像显现,头上狐耳冒出,一副蓄势待发的狠样。
王里赋淡然挥了一挥手,苓术被强劲的法力逼得退了三丈,直到后背抵在竹子上才停下,那无形的力道掐住她的脖子,勒得她呼吸困难。
既如此,苓术全然没有求饶之意,哽声道:“王、王里……赋,狗东西!”
王里赋威胁不断:“你一个练气期的小修凭什么和我斗?”
“凭你的烂命一条?”
苓术与脖子上的力量抵抗着:“狗屁!老娘……筑基期了!”
王里赋嘲笑似的笑了一声。
“够了!”庄锦复厉声道。
她话音刚落,苓术脖子上的钳制力量便消失了。
庄锦复态度不卑不亢,言语间带着泾渭分明的警告:“师尊,我的徒儿我会管教。”
王里赋负着手,一副仪态端稳高高在上的模样:“你最好是能管好。”说罢,化为一团紫色烟雾,消失在原地。
王里赋莫名的出现,把苓术刚才与庄锦复和平相处的好感打散了,她看庄锦复的眼神里多了点审视,她不太相信人,她对庄锦复救她的动机感到惴惴不安,真的有人会完全不求回报地去帮一个陌生人吗?
苓术垂着头,眼底的鲜活沉了下去,她患得患失,她问:“庄锦复,你实话告诉我,你收我为徒到底是因为什么?”
庄锦复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我该给生命本身一个选择的机会。”
她说得自然,言语之间,有了悟之后的悲悯。
“真的吗?”苓术眼底的光似水面上浮动的粼光。
“真的。”庄锦复点着头,夕阳之下,竹林里有暖洋洋的光,它安然地打在庄锦复的身上。
苓术站在阴影里,阳光在她面前,一步之遥。
“我不骗你。”庄锦复微微笑了起来,嘴角梨涡浅浅,她看起来亲和、温暖,让人想靠近,想沦陷在此刻的温柔之中。
“师尊,谢谢你。”
苓术走出这一步,一脚踩在暖黄的阳光里,与她并立。
庄锦复愣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