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老爷听儿子讲了陆家的事,他在花厅里绕了几个圈,越想越觉得这家人不一般。
从大处看,陆风救文家于水火,他那个妹妹为文砚山遮风雪,胆量和眼界了不得。陆风悬灵寨反杀草原人,立下大功还得了邵将军的青眼,这运道好的难以言说。
往细处瞧,陆月害薛盛如在邵玉将军面前没了脸面,扭头就帮薛盛如求了邵良当武功师父,这是在跟薛盛如赔礼那。一个小丫头,就懂世故人情。
薛盛如看着阿爹一言不发地转圈,忍不住问道:“爹,邵师父来咱家教授武艺,不是好事吗?您琢磨什么呢?”
薛老爷皱着眉头,道:“我在想,陆月为什么要邵良来咱家教授武艺。”
一来一回,她和薛盛如的恩仇帐清了,何必又搭送人情。
“我不是说了吗,”薛盛如道,“因为陆月觉得在文府学武艺会打扰文砚山的功课。嘿,真是难得,我还以为陆月纯是在攀附子观,没想到还有几分真心。”
薛盛如语调奚落,他瞧不上那个陆月,满肚肠的心眼子装单纯,深思熟虑的作恶再扮成孩童无知。
哼,小人一个。
薛老爷抬起胳膊,指着儿子,正欲发作把他臭骂一通,外面小厮跑来传报,说陆风和陆月提着礼品,来拜见老爷。
薛盛如瞪圆了眼睛,薛老爷心中忐忑,道:“速请他们到瑞竹堂。”
瑞竹堂是薛老爷议大事见贵客的地方,薛盛如腾就站起来了,“爹,您怎么能让他们去瑞竹堂?”
薛老爷点着憨直的儿子,甩袖,“唉,回来再说。”
薛盛如在花厅里站起又坐下,耐不住性子也往瑞竹堂去,转过长廊,远远看见丫鬟领着陆月。
薛盛如下意识地顿住脚步,陆月也瞧见了他,绽出个灿烂的笑,亲热至极地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薛盛如避如蛇蝎一个劲地往外抽手,陆月亲厚无比地往上靠,小嘴说个不停,“师兄,我办了个武堂,我是大当家,你是我师兄,也就是大当家的老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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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竹堂里,陆风对着薛老爷长揖到地,“见过老爷,这些日子舍妹备受薛公子照顾,风在此谢过。”
照顾什么了,就满哥儿那个样子,不欺负人就算好的了。薛老爷干笑着扶起陆风,“久闻陆副指挥大名,犬子是沾了月娘子的光才能拜师邵先生。”
陆风弯着腰不起来,诚恳道:“阿月不懂事,山上那回对令公子多有得罪,风深感歉疚。”
陆家哥儿倒像个实诚的,薛老爷诧异地抬高眉毛,连忙道:“小孩子玩闹而已,指挥不要放在心上。”
两个人谢过又歉意过,薛老爷终于请陆风坐下了,陆风道:“邵先生日后就要在薛府传授武艺,阿月叨扰了,我们兄妹俩为此特来拜见您。”
薛老爷一派和煦,“指挥客气了,阿满从小和文家哥儿一起长大,他俩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您和月娘子,对文家既有恩又有情,我看月娘子也像看自家孩子一般。”
丫鬟端来茶水点心,陆风的手一直放在腿上,眼睛一丝没有看向茶水。
薛老爷挺直了腰,心沉了沉,这厮果然有事。
“自从我知道阿月对薛公子不尊敬,就应该带着她登门赔罪。实在是最近事情一团忙乱,世子的尊驾眼看就要到云州,营里的演武还没排好。真真儿把我急出一头汗,不幸中的万幸,世子还没来。”陆风一口口吞着唾沫,这段话他排了好多遍了,临到说了还是有点紧张,“不然世子到了,一看我们不成样子的演武,我这刚升的副指挥使就要一头撸到底了。”
说完这套话,陆风端起茶喝了一大口。
薛老爷深深提气,这一扯,就扯到了世子爷。他们薛家在武周城也有铺子,那儿的掌柜的传话过来,汪富材惹怒世子,被当街鞭笞,戴枷而死。汪富材一死,他家没有能顶事的,偌大家业旁落……
更可怕的是,年德茂这小子当了会长,还做了罢市的打算。他眼馋汪富材眼馋了十几年,终于有了发挥的余地,就想大干一场。
年德茂太莽撞了,他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权贵。不知道天威一怒、流血漂橹的道理。
薛老爷单刀直入,“指挥是个爽快人,不如说爽快话。”
阿月告诉他,如果那些关门的铺子只是因为汪家分产不均暂时闭店,就找薛老爷借银子,趁机买下云州的铺子。如果是因为起了罢市的心,那就向薛老爷借车马和银子,杀到武周城去。
陆风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形,道:“晚辈想向薛老爷借银子和车马。”
薛老爷眼睛微眯。
“薛家镖行起家,到现在贯通南北,人手众多。可薛家在北边只有镖行和零散的铺子,我知道老爷的打算,避汪家的锋芒,为其保镖运货。”
薛老爷听着,这话一丝儿没错。
“薛老爷,眼下正在纷乱,何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陆风道。
薛老爷抬手,止住他的话,道:“我们族里有个规矩,对上赤胆忠心。我们对任何上,都是如此。”
老太爷下的六字箴言,要他们对有豁出一切的衷心,可绝不要掺和“上”的争斗。
那些人的斗争,他们掺和不起。
陆风起身,朝薛老爷拱手,道:“此事若成,所获所得皆归薛家。此事若败,陆某绝对一字不泄。这些银钱和人手,都是我借的,薛老爷全然不知。”
薛老爷打量陆风半晌,文知府是个眼明心亮的,邵玉更是上乘聪明。
在他看来,陆风这小子,还算不错。
薛老爷咧出个笑,谁能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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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周城外聚集了群下九流,城门一开,人马车队一窝蜂涌进去。车上药材、布匹、粮食、酒坛子各样的杂货堆在一起。
女人们坐在布匹车上,停在一家歇业的布庄前,双手叉腰,敞开了嗓子嘹亮地吆喝:上乘的布料勒,正经的福临老号出品毛料子、罗锦披帛。
有人问了价钱,不住地嚯了一声,这可比布庄的价格便宜了一半还多。
三两个人问,这价格能是福临的正货吗,女人拎着手绢挥了挥,道:只卖识货的啊,不信的去卖布庄的。
买什么布庄的?这布庄都关门了。赶上年节,家家户户都赶着做新衣裳。大户的丫头婆子们看过料子,一口气买走了半车。
剩下的半车,人挤人的疯抢。女人抬脚踩在车上,叫喊着不要抢,排着队来。
各着几户门脸的酒娘,唱起了鱼水歌,唱的路过男人们面红耳赤,多少买上一坛。
粮食铺前的生意就更火爆了,城里的百姓不知道罢市要闹到什么时候,这价格也实在便宜,能买就多买,吃到过年。
最先坐不住的是布庄的掌柜的,他打开大门,指使着小厮轰走这些乌合之众。小厮们举着棍子出来,那卖布的女子哎呦一声就倒在了地上,说她起不来了,要报官,大庭广众之下殴打民女,越说越哀伤,嚎啕大哭起来。
陪她一起来的汉子,背起女子直奔县衙。他到县衙了,已经有好几个兄弟冲进了衙门里头,县丞焦头烂额听着堂下喊冤诉苦。
外地的说他在酒铺门口坐着,就被酒肆伙计捅了一刀,外地的秀着腿上流血的刀口,酒肆的伙计气的跳脚,说分明是你自己割自己。外地的怒目金刚,说自己为什么要割自己,那不是有病吗?
这群无赖白天进城卖货,晚上出城歇着,第二天又再来,他们拉来物件花样百出,价格又低的出奇。
粮铺的扛不住了先开了张,他们做粮食生意的本就利润微薄,城里的百姓买了外面的粮食,他们家就得一年半载没有生意。
先有人开张,后头开张的就一个接一个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什么商会,都没有自家买卖重要。
孙赖子在一家茶摊上喝茶,看着这条街上闭店的越来越少,心想,还真让姑娘给算着了。
云州城的商铺接到了商会闭店的指令,可没人愿意老老实实把店关了。马上要过年,正是生意好做的时候,突然间让闭店,店家们一个个愁的睡不着。
孙赖子上门要买下店中的余货,打八折收。这价格十分公道了,店家们大都暗中清空货品,转手给了孙赖子。
姑娘听说他们卖的这么痛快,便断言他们是要罢市,而不是汪家产业动荡。产业动荡,对掌柜们的不过换个东家,等几日就该有信儿了。可若是罢市,光等这个消息递到京城就要半个多月,往返两个多月,谁等得起。
孙赖子算着账,这回薛家出得银子海里去了,不过姑娘说,薛家有的是银子,不用他操心。
他们这回,让年德茂的计划打了水漂,帮了世子个大忙。
可,好像什么都捞不着啊。世子爷又不能把云中路的铺子们抢过来,送到薛老爷手里。
想不通。孙赖子捉摸着,忽然一只手拍在了他肩膀上,孙赖子整个人一机灵,脖子向后拧。
拍他肩膀的是个佩刀的锦衣侍卫,侍卫身后又一个侍卫……还是个眼熟的侍卫。
“就是他。”熟脸侍卫道。
孙赖子应声被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