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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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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名片,记载的信息永远有限。

陈东实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徐丽没有说错,自己的确是在纠结。

曹建德为什么会说那个地方有自己想要的答案,陈东实其实不太敢承认,或者说害怕。他害怕那个答案是真的,残酷又血淋淋的,把自己最后一点希望给掐灭。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没什么东西可以再失去的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徐丽上警车前说,“大胆走,别回头”,像是给了他一个明确的指向。在周围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时,只有她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告诉自己,万事皆有可能。

陈东实捏着名片,如约出现在市监狱所大门前。七八月份的乌兰巴托,气温居高不下,光干站着就能焖出一身的汗。陈东实没着急进去,而是先等了一会,等到身上短袖都湿透了,才不紧不慢抬腿迈过斑马线。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保安亭外的护栏徐徐升起,显然提前就打过招呼。

陈东实顺着指引走进大门,在一栋水泥楼房前,见到了两位身穿制服的狱警。

“曹队朋友?”对方远远打上招呼,陈东实往旁边一眺,左边是犯人的休息区,正值放风时间,劳改犯们三五成群荡在铁丝网后,像是一团聚散随心的蚁群。

陈东实看得头皮发麻,有意离铁丝网远了一些。狱警引他进安检室,犯人还没带出来,按规定陈东实须坐等片刻。

其中一位狱警说:“曹队说过了,您是李威龙的家属.......?”

陈东实点点头,家属.......这么说好像也没有错。

“今天要见的是甲类案犯,危险度极高。你们只有十分钟时间,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记得按旁边的警报铃,还有,即便有玻璃罩,也绝对不能和犯人近身接触。”

狱警一边吩咐着,一边替陈东实做着搜身流程。搜到一半时,陈东实听到闸门开锁的声音,没猜错的话,要见的人已经带来了。

陈东实的心忽地收紧在一起,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朝会面室走去。

“犯人名叫王肖财,道上人喊瘤子,他就是杀害李威龙的凶手。”

陈东实瞳仁猛缩,一股澎湃的血气涌上喉头。

“记得,十分钟。”

狱警指了指手上的表,退出会面室,房间里只剩一面玻璃之隔的陈东实和他要见的人。

玻璃那端的王肖财神色堪堪,唇边还挂着没结痂的血渍,他的样貌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就像每天陈东实会在火车站看到的那些脸。陈东实实在想不到,这样一个看起来普通到甚至有些淳朴的男人,居然会做出虐杀警察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

王肖财嗤笑一声,逢人便扬眉挑衅地问,“你是李威龙什么人.......?”

陈东实躬身坐下,冷冷看着对面,唇角抽搐:“朋友。”

“朋友.......?”王肖财将脸贴到玻璃上,如一只贪婪的抱脸虫,细致地检索着,“不对......我认得你......那小警察身上一直揣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陈东实下腹一痛,像被捅了一刀。有些仗还没开始打,他就已经感觉到输了。

“你跟他什么关系?”王肖财愤愤起身,若非有镣链禁锢着,他早离了座椅,“怎么,你今天来是想替他报仇的?哈哈哈哈......做梦......我在这里吃好睡好,你放心,我一定会过得比你和那小警察潇洒百倍!”

“你住嘴!”

陈东实狠狠一拳砸在防护罩上,连带着整面玻璃,隐隐震颤。对面见状非没有收敛,反愈发狂浪大笑,可怖的笑声充斥满整个会面室。

“李威龙.......哈哈哈好你个李威龙......没想到连你这种货色,都有人惦记着你......”王肖财神色癫狂,顶着满脸血痕,笑意狰狞,“他死了,你一定很难受吧?想知道他怎么死的吗?我告诉你,是他活该......”

陈东实瘫回到椅子上,他捂住双耳,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栗。冷汗浸没了整个后背,他甚至连看王肖财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李威龙,他罪有应得.......是他罪有应得。一个屁也不是的警察,一个连给我提鞋都不配的小喽啰,也敢挡老子的财路?我不杀他杀谁?哈哈哈老子不杀他杀谁?!”

陈东实捂住两只耳朵,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的面前一遍又一遍浮现出李威龙拼死挣扎的样子,他浑身带血地翻滚在泥里,周围满是惨痛的吟叫。

葱郁的丛林罅隙里映透着淅沥火光,汽油、弹壳与不计其数的刀痕陈列在李威龙身上,绽开的皮肉里,露出浑浊的污血,当中鼓动着拥挤的内脏,俨然一场地下黑市的畸形奇观秀。

“四刀,我整整捅了他四刀,刀刀精准,刀刀致命.......”里头人自说自话,整张脸快拧成了一团,“一刀这里,”他指了指脖颈,“一刀这里”,他又指了指大腿根,“还有这里和这里,”接着是胸口和下腹,“他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跟一坨猪肉似的,倒在地上,任我宰割.......哈哈哈,任我宰割........!”

“你他妈给我住嘴!!!”

陈东实奋然咆哮,声色震耳欲聋。

王肖财像被按住暂停开关一般,呆了一下,他没想到,眼前看着如此孱弱的男人,居然能爆发出如此大的能量。

“等你出来了,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陈东实用力砸着玻璃层,一拳一拳,发泄着喷薄而出的愤恨。

“你等着,哪怕牢底坐穿,我也要让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你怕了?”对面一语中的。

陈东实止住紧拧的拳,全身血液像被冰冻住了一般,寒气嗤啦啦地向外头冒。

“听他们说,李威龙死了以后,你一直在找他.......”王肖财似能洞穿一切,无论陈东实表现得再如何凶猛伟岸,他依旧可以洞穿他虚浮脆弱的底盘,“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他就是死了,只是你一直不肯面对,因为你害怕,害怕他真的死了,你以后没了指望.......我说得对不对?”

陈东实倒退两步,跌撞在墙上,发尖汗水模糊了视线。

“这一点,你真的跟他很像......一样地固执,一样地蠢。”

“你别说了......”

陈东实低声叮咛。适才的愤怒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他提不起太多力气说话。

王肖财只字不闻,“你知道吗?那家伙油盐不进,被关了好几天都不肯交代底细。”

“你别说了......”

陈东实被逼出些许哭腔。

“我们试过用电棍打他,用烟头烫他,给他灌粪水、扔死老鼠,他还是不肯松口。”王肖财放缓语气,看着瑟瑟发抖的陈东实,表情享受,“后来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你就是他的突破口,他的软肋......我们把那张照片抢了过来,告诉他,弄死你是分分钟的事。他怕了,哈哈哈,一身铁骨的警察也怕了。他跪在地上,哭着求我放过你,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对,他当时害怕的表情和你现在一模一样,简直一模一样........哈哈哈,一模一样!”

“我叫你别说了!!!”

陈东实抱住脑袋,倾尽全力,发出一声悲恸的长嘶。

两人的动静很快引发警铃作响,狱警破门而入。陈东实像被抽干精气一般,跪坐在地上,冷汗顺着刘海,淌了一地。

“你还好吧?”旁边人搭了把手。

陈东实伸手扶住,见王肖财被人连拖带拽带了下去。他临去前还不忘瞥自己一眼,像是宣告着某种胜利,这一战,陈东实溃不成军。

“肖楠.......”

陈东实出来后,第一件事是给肖楠打电话。他坐在马路边,痛哭流涕,俨然没了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风度。

“他杀了李威龙......他杀了李威龙.......”

陈东实举着话筒,手止不住地哆嗦。

“我什么也做不了......肖楠,我什么也做不了.......”

电话那头是通的,但没有一点儿声音。陈东实知道肖楠在听,他不奢求女人能说些什么,只要别挂就好,他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见到了......见到了那个人......他杀了他......”又是一段泣不成声,“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这么没用,他就在我面前,一米不到的距离,可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替威龙做不了.......”

陈东实胸口发紧,极致的悲痛与抽噎让他喘不过气。听着电话那头的呼吸,陈东实靠在电话亭一角,拼命在口袋里翻找着镇定药剂。

良久,肖楠温温开口,“说完了吗?”

陈东实抿下药片,“嗯”了一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甜甜的“爸爸”。

“妈妈说,爸爸哭了,爸爸是因为太想童童了吗?”女孩奶声奶气地叫唤着。

陈东实拼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他在含糊的哭腔里哽呜了几声,生怕女孩察觉到自己的悲伤。

“妈妈说,爸爸什么都不会怕的,童童有爸爸在,也什么都不会怕,对不对?”

“对,”陈东实隐忍含泪,极力调整着呼吸,“.......爸爸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会怕,爸爸超厉害的。”

“那爸爸想童童吗?”

“想.......”

陈东实亲吻着话筒,眼泪顺着鼻尖,滑落到唇间。

“想得不能再想.......爸爸好想你......”

“童童也很想爸爸.......”女孩似是失望地唉了口气,“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

陈东实稳住心绪,擦了擦泪,“爸爸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做......等做完了,一定回去看你。”

“真的吗?”

“真的。”

“骗人是小狗。”

“嗯,骗你爸爸是小狗......”

陈东实抹了把脸,狂跳的心略有平复。

“童童乖,让妈妈跟爸爸说几句好不好......”肖楠替女孩接过话筒:“陈东实,请你以后不要再拿李威龙的事来烦我们了,烦我就算了,不要牵扯进童童,她还只是个孩子。”

陈东实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忘了,肖楠是看不见的。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肖楠话锋一转,口吻中难掩关切。

“今天是你的生日,往年都是咱们一起过的。”

往年......陈东实惨淡一笑,他的往年,无一不充盈着某人的身影。

“所以别难受了,回家好好洗个澡,给自己做顿饭,我上次临走前给你包了好几屉饺子,在速冻里,你要不想做饭,自个儿烧水下点饺子吧。”

肖楠的话带着烟火的温度,将陈东实从冰冷的执拗里拉回到生活。这也是陈东实离不开她的一点,人生三十载,李威龙教会了他激.情与爱,而肖楠,教会了他如何生活。

“你三十岁了,不是十三岁,要学会照顾好自己。”肖楠闷闷一笑,“陈东实,生日快乐。”

陈东实乖乖放下电话,心境彻底平定下来。会面室里的暴.乱与狂放,仿佛亘古之前的事,童童的一声“爸爸”和肖楠的关爱,是抚平陈东实心头伤痛的良药,比任何镇定剂都好使。

陈东实一语不发地回到车上,今天的阳光有些刺眼,但这次有所不同。从前他从不敢直视太阳,本能的生理反应告诉他,会灼痛他的眼。

可这一次,他毫不避让,就这么直直看着天边的耀阳。

哪吒剔骨还父,自己献祭了自己,这一刻,陈东实觉得,自己也像是献祭了自己,那个软懦、卑怯,庸庸碌碌的自己。

从今往后,他不再畏惧,不再畏惧失去,哪怕真的失去某人。

“想通了?”

回程路上,曹建德打来电话。

“嗯......”

陈东实将车停在门口,趁着前头人开门,健步踩上楼梯。

短短一下午,还真有大梦万千的沧桑感,像历了一场劫。如今脱胎换骨,功成身退,一切都显得轻盈而梦幻。

“想通了就好.....我知道这些对你来说很残酷......但只有你自己亲身感受了,才知道什么是现实。”曹建德露出满意的语气,“——欢迎你,来到人间地狱。”

陈东实垂首一笑,在挂断声中抬腿,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楼道里的老鼠发出吱吱吱的声响,陈东实循声望去,再回头,目光落到门口的小蛋糕上。

那是一个四寸的蓝莓小蛋糕,外面用蓝色包装盒裹着,边缘系着一圈蓝丝绒。陈东实本能地扫了眼四周,除了肖楠,没有人会记得自己的生日。

那么会是谁送的呢?

思忖两秒,陈东实走上前去,拾起蛋糕上的小卡片。只见上头印着六个小字,“东子,生日快乐。”

男人脸上的笑立马凝固。

他满是惊恐地看了看身后,全身血液像被煮沸般,在胸腔内咕噜作响。那只捏着卡片的手就像触电一般,情不自禁地颤抖。

一件只有陈东实自己知道的事——会喊自己东子的人不多,除了自己,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老母,死了十多年了。

另一个,是李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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