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林念睁开眼,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发痒,仿若有一团棉絮卡着,出不去也进不来,整个嘴巴又麻又辣。泪眼朦胧中,林念摸索到一个茶杯猛地仰头灌下,再一看面前的,便明了了当下的情况。
他回到迢迢谷前,正是一大群人围坐圆桌旁把酒言欢,而如今他在外头折腾了一个晚上,再来到这里时竟还能接上之前的时间点。
只是这气氛,倒是和离开前完全不同了。
林念轻咳着缓解嗓子口的难受劲,而他一番动作,并没能唤来大家的注意。林汉霄等人纷纷离席,此刻正背对着他围拢在窗口,一纸黄书被宁微顾捏在手上,漏出来的小角正随着微风不断飘荡。
“信上……”林念哑着嗓子打探道,“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满满姑娘坐在他身旁,拉了拉他的袖管低声说道:“哎呀你别再说了,刚刚不都听过了嘛?现在再问,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林念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我刚刚被辣椒呛到了,根本没听清他们说的话。”
满满姑娘急忙抬头看了眼众人的背影,她脸上映出些焦急和悲伤,不由分说就将林念拉出了包厢。
“等等,姑娘,你慢一些。”
“慢不得!你看看里面的气氛,现在少说话才是最好的选择!”
林念冲她笑了笑,道:“姑娘既然已经把我拉出来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满满姑娘被他眼神一看,一下便闹红了脸,她有些害羞不愿抬起头来,就这么保持着低头的姿势说道:“其实我也听得云里雾里的,好像是成敛小姐家里寄来的信,说是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把家里的钱全都赔进去了。我听他们说,好像还有人故意砸了自己的店铺再伪装成药铺的样子,上门去找成家主讨钱。成家主虽然心知肚明,到底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给了钱,算是把龙吟镇里外全都翻新了一遍。就这样入不敷出,杏花馆好像快要关门了……”
“关门?这么严重?”林念瞄了眼屋内道,“还有呢?信上还说了什么?”
“成家主还说,要让成敛小姐认清自己的身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好好的,小刀不会用就别揣在手里甩来甩去,但也要注意保护自己。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还说等新家收拾妥当就会立马叫她回去。只是不让成敛小姐自作主张,说是如果现在就往家里跑,成家主看见她就要打断她的腿。”
“成家主不让成敛小姐回去?”
“听信上的意思……好像是不让的。”
“坏了。”林念兀自嘟囔道,轻手推开门回到了屋内。
“少爷……”
林汉霄转身看着他,显然也已同他想到了一处去。
“我……我不放心。”成敛揉了把脸道,“我姐就是这样,越严重的事情说得就越是轻飘飘的,她既然已经给我寄了信来,那事态必定已经严肃到无法隐瞒了……”
林汉霄道:“是该回去,我陪你走一趟。”
“我们也陪你。”众人纷纷附和道。
话音刚落,一阵扑腾声打乱了场面,另一只红瞳灰鸽一个俯冲落在窗边,同方才来送信的那只并排站立。红瞳灰鸽的体型足足比信鸽大上了两三圈,鸽子喙也更加笔挺锋利,精神抖擞的模样一下就把信鸽比了下去,俨然一副“鸽子王”的气势。
成敛看见红瞳灰鸽就一阵哆嗦,他悄悄躲在胡怀故的身后,挡着嘴巴说道:“这鸽子是我姐派来监视我的……如果我有偷溜回去的意思,它一定赶在我到家前,叫我姐把收拾我的藤条给准备好了。”
胡怀故笑道:“这看上去,是真不想让你管。”
“别人家男子都是顶梁柱,怎么到了我这……”成敛略显失落地叹了口气。
一直静观的小紫姑娘突然问道:“成公子为何要男扮女装呢?”
满满姑娘吓得掉了支筷子。
林汉霄和林念纷纷侧目看她,惊讶道:“我们从未告诉过你成敛的真实性别,小紫姑娘怎么一眼就看穿了?”
“我可能分不清人皮面具,也可能分不清好人坏人,但唯独男女性别一事,从身形、从眼睛、从平时的小习惯里……能露出马脚的地方可太多了,我绝对不会弄错。”小紫姑娘认真道,“但男扮女装、女扮男装……大多这里头都藏着些不能透露的委屈和秘密,我想成公子,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吧。”
“那你可就猜错了。”吴笙何道,“他男扮女装好像只是迫于家族传统。”
成敛意外地看了看他。
“哦?那就是遗留下来的换装习惯了?”
“倒也不全是这样。”知道应当向朋友们坦白的成敛倒也放平了心态,干脆像讲故事那样将自己的过去全盘托出。“其实男学医女从武这点,虽然的确是我们家的传统,但我们从未被此禁锢。所以仅仅这样,万不能成为我男扮女装的主要原因。这也太荒谬了,是不是?我小时候不是足月出生,因此落下了天生的毛病,长大了之后身型也依旧瘦弱,站在我姐身边,倒还真像是没长大的妹妹了。龙吟镇也少不了嘴碎的人,而且因为我天生赢弱,孩子们也不愿和我一起玩,背地里还学着大人的模样偷偷叫我二小姐。我当时心里气急了,可让我挥着胳膊去打,又是铁定打不过的,所以我只好以柔克刚,用女孩子扯头发的样子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通。他们要说便让他们说去吧,我有我自己的做派,干脆让他们恶心到底,再也不要靠近我才是最好。”
林汉霄道:“原来这男扮女装是源于赌气啊?怎么不喊你姐帮忙?”
“怎么说从身体上来看我还是个男子汉,男子汉自己的问题怎么能推给别人解决?”成敛如今回忆起来竟是一脸爽气,“若是我泪眼朦胧去找我姐打小报告,岂不是还坐实了我‘成家二小姐’的身份了?不过,我也就是最开始还有赌气的意思在,一次两次过后,我发现穿着女子的衣物能看见一些我原本看不见的东西。”
宁微顾笑道:“虽然我能猜到你想要说些什么,但……这话说得实在是惊悚。”
“对我而言,看到的东西也是惊悚的。”成敛陷入回忆之中道,“总之,多亏了我这身女子的打扮,倒是在无意之中帮过女孩子们很多忙。”
“话说回来,你这一身打扮的确比女子还要女子。”小紫姑娘说道,“上次给我来送东西的小弟弟见了你,还想向我打探你的家世呢。”
“要说男扮女装有什么不好的,就数这个最不方便了。”成敛微微仰头笑着,像是想起了什么,“我的异性缘好像一直都很差劲呢。”
被忽视已久的红瞳灰鸽仓促地叫了两声,显然是被人晾久都有些不耐烦起来了。成敛凑到它身边,那灰鸽便啄了它两下,而后才终于像是完成了任务,带着方才飞来的信鸽一起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红瞳灰鸽的到来也算是变相给成敛吃了一颗定心丸,它飞来此处的目的似乎也带来了暂时安定的好消息,由此便使成敛打消了立刻赶回家的念头,和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过了段清闲日子。
只是这清闲日子有些人坐得住,有些人就耐不住了,对于迫切想要了解过去的林念,恨不得直接跳跃掉当中的闲聊,每次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关乎于真相的重要之事。但是很快他就收回了自己浅薄的想法,因为往往关键的东西正是在日常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中暴露出来的。
俞放已死,众人便没有了继续待在眈雎城的理由。恰好李郎对这附近颇为熟悉,便同他们一商量,往回走了好长一段路,在一处悠闲而僻静的别院之中住下了。林念初来此地还觉得眼熟,直到待在这儿的第二日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原来脚下的地方正是同二十年后周廷与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所——菊园颇为相似。
相似的环境,相似的楼宇,还有相似的布局……二十年后的菊园就像是完全复刻了眼前的场景。
坐在他身旁的阿一正双手捧着白馒头专心致志地小口嚼着,他感受到林念的目光才缓缓偏头,满脸不解却并无询问。林念尴尬地摇了摇头,就着手里的早餐也吃了起来。
这几日便都是这么过来的,林汉霄、吴笙何、胡怀故、成敛、李郎几乎天天待在一起,真真是能从日月星辰聊到诗词歌赋。林念偶尔也想插上几句,临了才想起自己正附在萧复身上,只得把痒痒心重新塞了回去。每当这时,年纪稍小的阿一就蹲在他们身侧兀自玩着泥巴,林念陪着他玩过几回,但更多的还是满满姑娘陪伴在侧,不久之后,就连阿一堆泥巴的技术也日益提高,吴笙何甚至还特意跑来夸奖他,说是或许他还有些做陶艺的天赋。
一行人之中只有宁微顾的行踪最为诡异莫测,搬来菊园之后,她便开启了三天两头不着家的生活。林念对此实在好奇得很,但毕竟身份和性别都有所不便,也只能装糊涂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后来还是满满姑娘向他透露了些许信息,说是宁小姐这天天跑出去就是为了见自己心上人,那心上人家里离这儿不远也不近,可宁小姐却像是完全着了迷一样,不顾风雨也不畏艰难险阻,跋山涉水也要见到对方。说到这儿时满满姑娘也臭着一张脸,嘴里嘟嘟囔囔地就没说过那“男狐狸精”的好话。
林念虽然不懂女儿家的事,但仅仅只是这点小事还是颇能感同身受的。满满姑娘与宁微顾几日相处之后便快速熟络起来,而宁微顾也从未端着过大小姐的样子,大大咧咧地愿意唤她一声“妹妹”,因此满满姑娘也由此偏心向她,暗自同“萧复”吐露的时候都管那心上人叫“男狐狸精”,“男狐狸精”不知使了什么妖术,居然让一个女侠为他迷得神魂颠倒,还格外强势地霸占了她所有的时间和心智,自封为“娘家人”的满满姑娘自然是不乐意的了。
老实说,若非林念知道那心上人名叫安评章,正是多年后安岚的父亲,也会觉得这其中并不简单。这场交谈过去了两周,那日他们同往常一样在躺椅上闲聊,林念耳边被金蝉子哄地即将入眠,结果一阵突然的风吹过来,瞬间就卷走了他盖在眼睛上的树叶。
林念一下子惊醒,睁开眼才发现,居然是难得的“稀客”回来了。
“哟!宁大小姐总算舍得回来了啊?”林汉霄揶揄着同她打招呼道,“怎么样?和你的小夫婿说通了没有?”
宁微顾没有回答,反而迫不及待拿起桌上的杯子,全然不顾方才有谁喝过,便仰着头一饮而尽!众人都看出她心情不好不敢发声,而宁微顾将杯子往石桌上猛地一砸,那杯子便从底部生出一道向上的裂缝,待宁微顾手一松,便分成两半散落了下来。
“说不通!怎么说都没用!”宁微顾皱着眉,语气里带了些愠怒。“还是那句老话,说是离开了苍崖岭就会死,只有我嫁进去的份,没有他搬出来的可能!”
吴笙何道:“这可不对啊!那小子我早就看不惯他了,你说说他到底有哪里好的?没钱,身体差,不会武功,摸起来比姑娘家还柔弱,就算勉强还算有几分姿色,但也只会守着那套空房哀哀戚戚……如今还对你如此强势,你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一辈子都窝在一个小镇闭门不出?你可是要和我们浪迹天涯,看遍这大好河山的女侠啊!”
“是,这些是他的毛病,但他身上也有吸引我的光亮,而那些光亮正是我想做却如何也办不到的事情。”宁微顾微微冷静下来道,“那些特质我很在意,所以小缺点什么的……都可以忽略不计。”
“那你这次回来怎么还怒气冲冲的?”
宁微顾眉头一跳,道:“……我还在消化。”
此时,一道异常沉闷的低笑声传了过来。林念一听不由后背发麻,四肢在那一瞬间都有些僵硬。他梗着脖子转过脑袋,只见一张年轻却十分眼熟的脸庞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的身型和体态林念不可能认错,而此人却笑得和煦,对宁微顾别扭着说道:“这两人正甜蜜着呢,只有她能说对方的不好,我们呀,是插不上嘴的。”
不可能啊,池子磬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在林汉霄的过去里,明明还未有这号人物出现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