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被当作秘密在林念心中藏了许久。
在这一天之前,其实他并没有见识过完完整整的《阵百道》。
有一点毋庸置疑,他从小就跟着林汉霄学习自家术法,贴身教学自然不用提,他也从纸上了解到许多细节。那些复杂的阵图,令人难以琢磨的逻辑,有时候看书似乎能让他吸收地更快更全。
问题也就出在这个纸上,《阵百道》风靡时便是以书籍的形式流通于世,而在此之前,林念在家乡的竹林里却是依靠着散页学习每一张上描绘的阵图术法。林汉霄手中并无成品的书籍,既然最初的原稿已经被谁偷了出去刻印成册,那他从小在竹林里看着长大的又是什么呢?难道是林汉霄发现一切之后,重新动笔写下的再稿吗?
“见他?可……”卖书男童为难起来道,“要见……不如这个小哥就把这几本全都买了吧,如果是像你这么阔气的人,就算提点小要求,说不定我家大哥也会答应见你的。”
“你家大哥?”林念双手撑在桌上道,“他懂这些?”
“他叔叔懂,啊,就是那个叫‘往生小鬼’的。”
“‘往生小鬼’是他叔叔?”
“是啊。”
林念重新将书籍拿在手里,他拇指按着书口处,比方才更为缓慢地翻阅着。“你们卖这书多久了?生意怎么样?”
“好多人都来买。”卖书男童介绍道,“只要是想学除祟的,不管有没有天赋,只要照着这书上的做,就算是笨蛋也能成功……啊!这都是我大哥和我说的。”
“大家都挺喜欢的?你还听到了什么?”
“喏,你看这一页。”卖书男童直接伸手指着说道,“书上说只要照着这个画,就能驱赶屋子里的鬼魂。”
林念双手抚过阵图,这小孩说得没错,上头的确是他熟悉的术法,也同他从一开始见到的那残页并无不同,只是……他瞥见旁边的那一页,突然感到了一阵如坠冰窟的寒意,最后一丝疑虑似乎一下子得到了所有的解答,那在每一个夜晚沉寂时刻困扰他的难题顷刻间便豁然开朗。
难怪……难怪最后《阵百道》一定会被列为禁书。
他“啪”地一下合上书籍,对面的卖书男童猛地被他吓了个哆嗦。
“怎……怎么了?”
“这书多少钱?我买了。”
卖书男童哆哆嗦嗦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
林念掏钱往兜里一扔,将书盖在自己的外衣里头,尽可能严实地捂着往回走去。
林汉霄的屋子里头静悄悄的,外头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里头却连一只烛火都未点亮,好像这段时间来的每一天,若消沉与落寞是能让人越陷越深的浊灵,那这恼人的鬼东西便从未离开过心碎之人的身旁。
这一次林念没有敲门,而是像一个父亲口中粗鲁、没有礼貌的人一样,没有礼貌地直接推门闯了进去。
床上的人没有睡着,听到声响才将视线从窗边转了过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我的饼带回来没有?”
林念将油布包递到他面前,道:“三个,正好三顿,正好够你把今天落下的都补上了。”
“哪有人顿顿吃一样的,也不嫌腻得慌,”话虽如此,可林汉霄还是老实接过吃了起来,“依你的速度,买饼可不需要花这么长时间,跟我说说,你还去了哪里?”
“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问。我俩之间何时有事这么难开口了?”
“那……”林念吸了口气,微微挺起胸膛道,“在眈雎城的那个时候,白日里你总是一人出去一人回来,我那时虽然没有问你,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却很重要的事情。”
林汉霄眼神黯淡了一瞬,说出来的话也就没有了一贯的和气:“我去干什么、和谁在一起,你就算猜也能猜出来了吧?阿复,我现在还没有这个心情往事重提。”
林念立刻意会道:“不是指和谁……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在那里丢过什么东西?”
“东西?”
“嗯……就是这个意思。”
林汉霄直起身子,他抹了把嘴边的碎屑,正视着林念又异常肯定地说道:“你看到了关于我的东西。”
这样直白不掺任何其他意味的眼神居然给了林念一记放心丸,他双手撑膝一屁股坐在床上,这动作倒是把林汉霄看得一愣,嘴里的食物都暂时忘记了咀嚼。他稍稍挪了点位置,甚至把双腿往里头缩了不少,方便林念盘上腿。
“那我就直说了。”
林汉霄点了点头。
“我去旁边的集市上逛了一圈,看到了一本怎么样都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东西……”他从衣服里掏出那本书,直接放在了林汉霄面前道,“《阵百道》,你看巧不巧?”
林汉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与惊慌,他将烙饼扔在一旁,刚咬过几口的新鲜面皮在地上咕噜噜滚出了老远,或许就像他此刻的内心,被突如其来的插曲喷射了一堆足以令人窒息的灰烬,憋着难受,不憋着更难受。
“你从哪里得到的这个?”
“卖烙饼店的旁边。”
“是我丢的,可我丢的只是残页。”林汉霄抬起头来,眼角居然还有些发红。“我没想到它居然还能被人制作成册。”
“是在眈雎城丢的吗?”
“是,那天因为捡到了一个琥珀吊坠而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不过这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到底是谁擅自挪用了我的主意?”
“我猜,卖这个的和做这个的并非是同一个人,所以,弄清你当时经历的场景才会变得非常重要。”
林汉霄重重地往后靠着,他长叹一口气,双手捏住自己鼻梁的位置。林念起身点燃了一盏小灯,就看到林汉霄捏住的指尖旁沁出了一些透色的液体。
“我当时……当时只是在街上随意闲逛,就捡到了一只琥珀吊坠,吊坠里有两只蝎子,一左一右又相互靠近,摆出一副正在争斗的模样。那吊坠是一户有钱人家的,正巧他们家族有个说法,说是朔月出生的双子无论因什么原因,若互相争斗、或者只是因为一些小问题拌拌嘴皮子,最终都会导致两败俱伤,严重些还会不得好死。由于祖上传下来这条规矩准得可怕,渐渐的,他们家开始害怕诞生双子,每每降生两个孩童,便会在他们啼哭前先掐死其中一个,这样只留一个独活,便也不能叫传说灵验。可他们的二少奶奶不舍得杀死自己的亲骨肉,就买通了奶娘和管家,把那个本应该被杀死的小孩藏了起来,还偷偷找了不知名的巫术,将两个孩子的灵体囚困在琥珀吊坠里,说是把他们的命嫁祸到毒蝎的身上,便能从此扭转困扰几代的家族厄运。”
林念递上一杯茶道:“分明就是在坑蒙拐骗了。”
“你也这么认为吧?不过错不在朔月,家族厄运倒是勉强能够算上。后来这对双子的确死了一个,只是死的不是富养的那个,而是被二少奶奶藏在奶娘家里的那个。东窗事发后他们家老爷气得不行,就命人将那琥珀双蝎吊坠彻底粉碎,可家里管事的对这东西也是避讳得不行,我估摸着应该是前去销毁的路上没注意,从兜里掉出来了,这才能被我捡到。”林汉霄短暂地停了一会儿,继续道:“总之,我觉得那吊坠上的气息不太对劲,就去他们家找了一通,最后的确发现了一个浊灵,那浊灵身前也是个双生子,被自家母亲害死才会留着怨气不肯消散,因此从来也只对同样是双生子的家人下手。这事没什么特殊的,若要细说,大概就是离开那里之后,我突然发现藏在身上的《阵百道》残页消失不见了。”
“会是那家人偷偷顺走的吗?”
“不会是他们。”林汉霄笃定地摇摇头道,“我帮他们解决了难题,他们谢我还来不及,含着那样崇拜的神情,怎么可能想要触碰他们一直以来视为避讳的领域?我知道你又想说人不可貌相,但这事我最有感触,当时的场景和气氛不可能让他们做出偷窃的行为,即使是家里的仆从也没有这个胆子。”
林念道:“那只能是……”
“大约是我自己掉的吧,后来那家人把残页包得严严实实给送回来了。我展开一看,其实被吓得不轻,一直以来掩藏的秘密,在没有完成前居然被人看了个光,说实话,我当时可真有着裸身游荡大街被人全部看光的窘迫感。”林汉霄难耐地骚动着,“后面才要说到重点,当时我头皮发麻,那叠残页在我手中就像烫手山芋,当下我连握着它都觉得十分羞耻,恨不得直接挖个坑埋进去。阿复,你之前和我说的目标与愿景,居然在那个时候全部被羞耻心盖了过去,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知道是在怎样一种心态的推动下,我把……我把我亲手创作的东西通通扔进火堆里焚烧殆尽了。”
林念一下子没回过神来:“烧……烧了?”
“嗯。”
“那些阵图?全烧了?”
“其实也没有必要把它流传出去,我打算把他们留在我的脑子里,教会你、教会阿念,接下来再由他来决定这个东西的存亡。”林汉霄拎起书角道,“直到这个出现……阿复,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干了件错事。”
林念仍未消化完,太意外的讯息甚至让他忘记了接话。
“你说的是对的,能将我的阵图统统排序整合到一起的一定不是个门外汉,说不定还是我们报得上名字的熟悉之人。”林汉霄神情肃穆地展开书籍,手指在平铺的两页中不断移动着。“当初我为了阵图术法能够闭环,也为了不让这种新的办法因为完全脱离我手而造成失控的局面,因此几乎是每创作一个都相对应地也造了一个能够压制它的阵法,我以为这样就能做到万无一失,这样就能减少人们利用它来干坏事,或者说不务正业的做法。但直到我看见这本书是这样规律的排序才意识到,人们看了它,其实也找到了更糟糕的克制方法。”
林汉霄对上林念的视线:“如果我预测得没错,很快这本书就会从世上消失,而少有的、极有天赋的人在掌握了其中的秘诀之后再销毁手中的书籍,之后他便能凭借着只有小部分人精通的术法,在除祟上声称无敌……”
“或者在杀人上声称无敌。”林念压抑地补完了后半句话,“同类亦会争个高低上下,只要不会再有更多人知道这样的术法……”
“而这最糟糕的是……”林汉霄直接伸手翻到了最后一页 ,“《阵百道》中尚有一例我仍未想到破解的方法,而这却恰恰是最危险的一例……我的烁戏,难以想象未来会惹出怎样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