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打扰了。”
吴遇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这几日这间屋子几乎成为了他专属学艺的地方,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第二个人。
青阳也跟着他的动作跳了一下,他看上去有些害羞又有些愧疚,肩膀紧绷着十分拘谨:“我看你出去了,想先来帮你挑块好料子。”
“原来如此,有心了。”没想到青阳看着壮实,实际也是个胆小敏感的人。吴遇顺着他话说道:“是大师叫你来帮我的吗?”
“没有,我是自己来的。”青阳说道,“我听朱明他们说了大师和你的赌局,总觉得他是在为难你。”
“为难?那倒是没有,原来你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吗?”吴遇放松地笑道,“他教了我基本功,这样的比试就很公平了。”
“听大师的意思,你老家好像很富有还很厉害,瓷器听起来也是个不简单的手艺活。但就算是这样,我和玄英还是觉得对一个初学者来说,三周的时间完成一个作品,总是有些强求了。”
“为什么就不能多相信我一点呢?”吴遇冲他挑了挑眉说道,“你看,到我手上的事都能解决,这个课业也是一样的呀。”他看着青阳表情严肃,沉默不语,心道此人果然如初见时的第一印象一样是个老实本分、容易为他人共情之人,这幅闷闷不乐的面孔怕是觉得他在自家受了委屈,因此才推了自己该干的事藏在屋子里。多日相处吴遇对此点了然于心,因此他试图反过来安慰着青阳道:“你是来帮我的吗?不如我从一开始就试着和你求救一下吧?”
“不,不行。这是你和大师的比拼,我帮你就是破坏规则了,破坏规则的人就是耻辱。”青阳立刻拒绝道,“这是大师说过的,我觉得很对。”
吴遇摸摸头道:“在这一点上倒是很死板啊……”
青阳露出疑惑的表情。
“不过,我就算要帮或许也只是在给你拖后腿。”
在吴遇扭过脸不再搭理他之后,青阳趁着他规整台面时凑到他附近说道:“我虽然是大师的学徒,其实什么也没学到。”
“什么也没学到是指?”
“我不会木雕。”
吴遇看看手里的原料,又不可思议地看着青阳。“不会木雕?”他惊讶道,“你们来这里也有……四年多?大师没教给你吗?”
“按日子算来快要满五年了。”青阳同他纠正道,“大师一开始是想把技艺传授给我,但我粗活做惯了,细活实在是不顺手,大师叫我雕朵花,我雕出来却像是狗头,而且还总把自己搞受伤,那会儿手指头上天天都是红色。大师大概是看不下去了,后来就没允许我靠近木台了。”
吴遇随口一问道:“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朱明调皮捣蛋,所到之处木屑满天飞,他总是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好几次都把大师的作品磕碰掉。这种情况白藏也有,但他不是跟着捣乱,而是会在朱明旁边给他鼓劲,所以按大师说的……这应该叫共犯,至于大师放弃他是因为——他胆子太小了,光是看着木雕就能幻想自己的指头被砍断,连平刀都拿不起来的人怎么能学会呢?”青阳一边掰着手指一边说道,好像在细数兄弟们令人畅怀的糗事。“还有就是玄英了,这家伙看上去脑袋聪明,其实手上功夫完全不行。他炒饭都能烧焦,雕刻的时候也就尽是浪费材料了。”
他说这话时看着像告状,可面上又笑得比第一次倾听到故事的吴遇还要开心。
“大师才不傻呢,幸好我们只是他的学徒,说出去也不丢脸。”
吴遇跟着笑了几声:“你们关系真好呢。”
“关系是好……毕竟大家一睁开眼就看到了对方,即便不是真的亲人,也会下意识把他们当作真正的亲人的。”
“真好啊,我也有这样能视作亲人的朋友存在,所以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真的吗?你们之间也会像我们一样吗?整天待在一起吵架,醒来就和好吗?”
“在这一点上完全不一样呢,我们可没吵过架。我们臭味相投,倒是一直待在一起玩些只有小孩儿才会玩的游戏。”
“什么游戏?”
“比如过家家、扮演啊这种……有时也会玩玩捉迷藏,和朱明白藏在一起玩的水仗我们也体验过。但之前出了很多事,能这样放松下来的机会并不多。”
“你们是从小就待在一起的吗?”
“认识没多久,硬要算的话其实一年也不到吧?我们都没在一起过过年呢。”
“不会寂寞吗?”
“嗯?”
“嗯……现在才遇到他们。”
吴遇拿起布巾擦了擦手,移开视线道:“没有,在遇到这群人之前是不知道寂寞到底是什么意思的。”
“我虽然总是嫌他们烦,他们也总是嫌我笨。”青阳撑着下巴说道,“但如果有一天他们消失了,我会很难过的。”
吴遇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半晌笑出声道:“知道你说话直接,但没想到和我谈这种事的时候也这么直接。”
青阳愣了愣道:“其实我找你……也是想直接点的,坦白说我和朱明他们不一样,我希望你能赢。”
“和大师的比拼?”
青阳顺从地附和他道:“对,他太厉害了,在这个镇上没有人能赢过他。”
吴遇又笑道:“你是在假借我出气吗?”
仿佛被说中心事的青阳脸色由白转红,害羞地十分明显。“大师收留我们,还允许我们吃白饭,我们已经很感激了。”他撇撇嘴说道,“没有想对他怎么样的,就是……想看他吃瘪而已。”
三周很快过去了,若是要吴遇事后来形容这段日子,那一定不会只充斥着“苦不堪言”。若是要朝更细一些的地方追问下去,他大概会回答你——比在灵漾城的日子里充实多了。
朱明和白藏这些日子越发猖狂,或许正是应了青阳之前说过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剩下的三兄弟都不希望吴遇能在比试中把李余礼拉下帜福小镇的“神坛”。因此可谓是变着法子阻挠着吴遇的进度。青阳原本还帮着吴遇同三兄弟玩起了“抓小鸡”的游戏,但最终却遭受到了同党的背叛——吴遇作为他的押注对象居然轻而易举就被朱明和白藏勾引了出去。
事实的结果十分惨烈,在各种环节上开满了小差的吴遇自然是没能彻底完美地完工他的处女作,木雕拿出来时甚至比不上李余礼的半成品,倒是把“学徒的练习作”贯彻了个彻底。青阳曾在出发前对着吴遇唉声叹气,可后者却浑然不当回事儿,还反过来安慰他这位支持者道:“反正我是第一次,能交差就行,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李余礼这几周里来去十分神秘,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却迟迟不现身,更是托玄英带了份口信,说是先去终点等着他们了。吴遇只好将自己的木雕稳稳地包了起来,甩在肩膀后面一扛,两人结束等待,朝着那故事里的“暗室”行去。
帜福小镇不大,绕上整个一圈也用不了几步。或许是位置较为偏僻,走着走着身边的闲聊声也渐渐消失了,颇有点诡异的感觉。
吴遇偷偷看了眼身旁的青阳,对方就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走得十分怡然自得。
“‘暗室’只是名字难听了些,其实住在那里的老伯老太话都很多,不止是大师,有时候我想放松一下,也会去去那里的。”
吴遇诧异于青阳同他的提前铺垫,而要临近时他便突然明白了对方的解释,接连不断的欢笑声从前方传来,换句更实在的话——实在是难以想象能够大声欢笑出来的人都有着身体缺陷。
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吴遇还是个光着屁股只想要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屁孩,给他童年留下第一个阴影的便是一位断腿的老嬷。这老嬷与他有些联系,但论交情还是算不上的。顶多就是街上偶遇时给个大饼或是给颗甜枣,在旁人看来只是个喜欢小孩儿的老人。因为对方的慷慨相赠,吴遇记得他对老嬷是有些好感在的,这老嬷是对户人家的厨娘,腿脚不便就只能尽可能地待在一处,也因此厨艺极佳,飘香十里。这等人物该是户户疯抢的,但对户人家“身在福中不知福”,被不知从哪来的商户明里暗里挑了几句,便觉着老嬷的断腿怎么看怎么碍眼,最后更是扣了个“断财”的罪名。那会儿是个飘着大雪的极寒之日,老嬷在那一天失去了能提供温饱之处,她像是故意同自己曾经的东家置气,瑟瑟发抖也没有另寻他处,在无人叨扰的深夜死在了对户的门口。
幼年的吴遇常常能看见一些“奇怪”的东西,吴笙何将其称作“天赋”,而什么都不了解的吴遇只能将其视为“恐怖”。在那一天之后,每当母亲抱着自己往门口站,那断腿老嬷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面前,吓得他哇哇大哭。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吴笙何亲手送走了老嬷,如今即便已经见不到了,可每每回想起这件事,总是要心寒一阵。
为化作浊灵的老嬷心寒,也为赶她离开的对户心寒。
回到现在,吴遇能听见“暗室”百姓的欢笑声实在是意料之外,这不仅是由于他自己经历的认识,毕竟李余礼也曾说过——他们这次的比试为的就是要将“暗室”的百姓给逗笑。
明明已经很开心了,看上去也不是我要花大功夫才能笑起来的样子,吴遇心道。
“喂!最最小的!你们也来得太迟了吧!”
会这么叫他的只有那剩下的三兄弟了,吴遇顺着声音往前找,就见朱明正拔长着自己的上半身奋力同他挥着手。白藏和玄英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他们的身后似乎挡着团黑乎乎的东西。
正对的阳光略有些刺眼,吴遇凑近了些才看清了“暗室”的全貌。所谓“暗室”,其实便是百姓们的屋子全都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因此当中便留有一块极大的空地算作共同使用。这些百姓似乎全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他们有些找了小木凳,有些干脆就席地而坐,他们面朝同一个方向咧开笑容,这样的场景让吴遇不合时宜地想起花田部落里,那群顽固不化的神使面对神婆时的模样。
“等你们好久了,再等下去大师要睡着了。”
“大师已经来了吗?”
“早就到了。”朱明横跨一步移开了身子。
原来方才藏在他身后的黑团正是许久未见的李余礼,吴遇稍有愣神,没有在第一时间里上前去打招呼——因为李余礼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寻了把明显出自这里的同款木凳,背影看着是端端正正地并膝坐着,嘴里发出变了调的笑声,极其自然地融入了“暗室”的环境。
在“暗室”扮演着“神婆”角色的,居然是自己拜了三周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