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着木雕的脑袋同它盘膝平视而坐,脑海里缓缓浮现着最近经历的一切,最终停留在了青阳刚刚给过的提示之上……
这些木雕,这些藏在“暗室”里的大师之作,似乎都是外头的大师李余礼特意做了送给他们的。
并非是不情愿被偷走的,而是心甘情愿馈赠给他们的。
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里的老人曾经用生命保护过他?
李余礼倒是挺像会知恩图报的人。
吴遇想到这儿整个人猛地打了个哆嗦——他似乎就这么随便将李余礼归到了“好人”一派里……难道……
他将混乱的想法甩出脑袋,在最关键的时刻,或许直觉要比推理更为接近真实。
“叩叩。”
吴遇放开木雕离远了些,就着蹲身的动作俯身前倾,同时拇指稍稍往前推着剑格,摆出要伏击屋外人的样子。
他交代了青阳不要靠近,那言出必行的他就绝对不会放任有“违规”的人出现,按“说好的”办事,可是这个人为数不多的优点了。
是谁?难道是“暗室”哪个老人家吗?
门外的人迟迟等不到回应,又用着指节叩击了几声,缓缓推开门走了进来。
当门缝展开,边框倒影出黑色的形状时,吴遇后腿向前一蹬,如弦上之箭般冲了上去,从下自上的攻击难以让毫无准备的袭击者快速反应,因此在视觉盲区里便能抢占先机。而吴遇推手拔剑一套施展得十分流畅,直到剑刃贴向对方的皮肤,抬头就能看见对方的脸庞时,那阵陡然而生的猜测全都化作为警惕,一剑横切也变得有些不上不下了。
“你都想了些什么东西?”被堵在门口的李余礼不满地抱怨道,“怎么把剑对准我了?”
吴遇面色紧绷:“……担心是那窃贼前来偷袭,条件反射就敏感了一些。”
“我可不是你的敌人,你这剑应该对准浊灵除祟,整天和阴里阴气的东西打交道,怎么能将它朝向我?”李余礼一弯腰,竟直接大大咧咧地从吴遇腋下与墙头的空间里钻了过去。他扯出腰间的酒壶猛灌了一口,洒出来的酒水便顺着他的脖子滑进了衣领。李余礼拿手随意抹了一下,那被浸透成深色的胸口布料却完全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站到木雕跟前停下,脚尖在几指之处停了下来。也就在这空旷而狭小的环境里吴遇才能听见大师的嘟嘟囔囔——“怎么这么对待我给的东西……换出去可能值好多钱呢……”
“大师?”吴遇脱口而出着叫道。
“哦,你还在这呢。”李余礼站直了身体道,“你……都问出了些什么?”
“比起我先说,我想先知道过去的事情。”吴遇斟酌着开口道,“是什么样的情况下,您会自愿把自己的作品送给老人?”
“为了好看?为了给‘暗室’多添一些生气?”
“我猜肯定不是这样。”吴遇正色道,“您只是看上去随心所欲不拘小节,其实做起事来一板一眼,换言之,能做木雕这样精细活的,大概都喜欢有章可循之事。”
“吴笙何的儿子!”李余礼突然昂声叫道,“果然和你老子一样,眼神毒辣得很。那我给你些提示,你看看能不能猜得出。”
吴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正在聆听。
“你看我往‘暗室’这儿送的木雕,和你在我铺子里看见过的完成品都有哪点不同?”
吴遇看了一眼他身后道:“在‘暗室’里的这些,细节上都要精细很多,看着更下些功夫了。”
李余礼点点头,又摆摆手道:“现在可不是考虑大局的时候,当你把东西握在手里,应该多多关注细微之处。”
吴遇又看了一眼他身后,这次便胸有成竹道:“我知道了,是眼睛。”
“对,是眼睛。”李余礼吐了口气道,“‘暗室’里到处都是眼睛不好的人,他们前半生劳苦,后半生又匪夷所思地经历了这无妄之灾,长年累月便养成了得过且过的心态,多活一日便要感谢上天的偏爱与馈赠。最初的那段时间,我不断地从无法逃离的黑暗绝望中捞起目断魂销、心如死灰之人,而对那些濒死却又怕死之人来说,能带来希望的人就是救命稻草……我同你说了这些,你会认为这是我心里犯贱,特地在这残破之村玩一回‘哪壶不开提哪壶’小孩儿事吗?”
吴遇了然道:“那就是为了……帮助?”
李余礼斩钉截铁道:“是为了守护。”
吴遇恍然道:“难道是和那天上飞着的一群群东西有关?”
李余礼冲上前握住了吴遇的肩膀:“你问到了?是那个扒手告诉你的吗?”
“对……是他说的。”
“还说了什么?你复述给我听。”
“一群群聚在一起飞,身上有野蛇一样的纹路,叫声像是婴儿的哭声。”
“没错了!我们遇到的果然是同样的东西!”李余礼一拳砸在自己手心,面上显露出恶心与懊悔的神色道,“我的猜测没错,那果然是致盲的前兆,八年前若是我能早点动手帮他们,也不会让他们变成彻头彻尾的废人!”
“你也遇到过了?”吴遇问出口后心中便咯噔一下。
而李余礼正如他所料那般说着:“当年被那些东西围攻,这是‘暗室’里的人救了我的命……”
八年前的夏夜,那时的李余礼还是个好走街串巷的、无论碰着谁都能拉住攀谈一阵、自称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俗人家伙。那会儿的“暗室”还不是如今名义上的“暗室”,当初的那块地都没什么名字,只是帜福小镇普普通通的一个小角落。而李余礼每每饭后散步总会来这儿逛一圈,没什么特殊的理由——只是因为这里的屋子构造使得当中能留有一块宽敞的空地,而李余礼恰巧就喜欢着空荡荡的地方,觉着这儿待着异常舒服。
那日太阳临近下山,众人闲着无事干,索性就陪着李余礼在天井里吹牛皮。李余礼本就健谈,年龄又与几个老人相差不大,怎么聊都在对方的兴趣点上。聊到致兴之时,几人又搬了瓜子出来,不过小半个时辰,地上壳铺满地,凳上人仰马翻,而当天完全黑了下去,李余礼便以不好走路为由打算启程回铺子里头去了。
很平常的一天,却又与以前完全不同。李余礼甚至都没能走出“暗室”的范围,突然从远处便传来了一阵尖锐的啼哭声。起初他们以为是一群发春了的野猫,可探头寻来寻去,最终却发现这毛骨悚然的怪声居然是从头顶高声传来。而当他们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铺天盖地的翅膀已经扬起尘土盖在了他们头顶,他们盘旋于高空,在人类无法触碰到的高度自私地决定好了猎杀的目标。落了单的李余礼在那一瞬间成为了掌中之物,他只模糊地看清了如同蝙蝠形状一样的巨大翅膀和尖钩一般的利爪,下一秒就被吓得闭上了眼睛。
尖钩刺破的皮肉往下扎得越深就越能抠挖出体内的嫩肉,怪物的利爪仿佛天降的酷刑,就算在此挑掉谁的经脉也不足为奇。李余礼在婴儿哭声中抱头蹲下,然而落在他身上的并非刺痛,而是重压不断落下,无法支撑的钝痛。这股排山倒海般的压迫不但让他直不起身子,就连抬头的动作都难以做到。他听到婴儿声中不时又混杂着老人惊恐的叫声,一下子就明白了自己正遭遇些什么。
似是过了很久以后,周围的压力像莲花盛开时的花瓣一样层层向外剥离,他在一片狼籍中哭肿了双眼,回过神来时就见大片的老人捂着双眼仰躺在地,他们身上落下了点点红色的粉末,而那群匪徒一样的怪异生物在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中畅通无阻地飞向了远方。
之后的事便如窃贼遇到过的那样。李余礼查看着他们的双眼,眼前皆是浮现出了一层透明的物质。事关重要器官,李余礼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可附近几里又寻不到能医治的大夫,贸然出个远门,又将耽误最佳的时间。而他犹豫的时间里,那不明薄层便被逐渐填充了颜色,直到像天狗食月一般“吃”掉了整颗眼珠,这里的老人就再也不能视物了。
故而李余礼才会说,“暗室”里的人应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些红色的东西都是从那天上飞的身上掉下来的?”吴遇蹲下身,慢慢将木雕背后的赤砂刮在手心。
“每次他们出现总会带有这样的东西。”
吴遇将木雕转向了正面,在李余礼的手艺下,被刻意雕琢过的眼睛就如同真的人眼一般惟妙惟肖。“把人形木雕放在这儿就是为了转移视线吗?”他猜测道,“您把木雕放在这是害怕它们会卷土重来。”
“不要小看鸟类的复仇心。”李余礼道,“最初我也只是尝试,后来发现它们真的对木雕有所惧怕,至少,应该是怕着眼睛的。”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在帜福小镇所有人家里都放上木雕。”吴遇感叹道,“大师,怪不得你和我爹会成为朋友,你可真是个好人。”
李余礼疑惑道:“啊?这倒不是?那是看不见的小偷干的。”
吴遇同他做着同样的表情,道:“哪里出了问题?”
“你理解的先后顺序反了。”李余礼道,“而且你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换做你爹大概才能悟透里面所有的蹊跷。”
吴遇想着那遗留在木雕旁的血色印记,大着胆子做出今日的又一次猜测:“莫非那些木雕也是天上……”
“不,不可能。”李余礼打断他道,“这种东西兴师动众,不会来去全都悄无声息。”
自讨了个没趣的吴遇拍拍裤腿站起了身:“这些事您直接去问那群窃贼不就好了吗?我还当您全都不知道,到头来我也只是个负责转述的中间人。”
“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保险起见,我只是想要再次确认他们的存在。”李余礼拉着他,又神秘地用手挡着嘴巴说道,“不是我要捕风捉影,而是最近在这附近,似乎又有人发现了它们的行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