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安岚回想起来,当时留在脑海中的或许是反骨族错误的过去。
他不知道这段记忆是何时留存在自己脑海里的,等回忆起来时,它就像儿童学说话、小儿学写字,总是有一种说知道就知道的奇妙。
断舌真正的主人,安岚想着自己或许是见过的,在被推来推去的那一瞬间,他化身为旁观者经历了他的一生。那是锱铢官认定的长老,天生便有着鼓起的脑门。那脑门比假冒的锱铢官们有着更深的轮廓、更为凸起明显的骨骼,当把锱铢官们放在这位长老身边时,即便是傻子也能在第一眼分辨出真假。
长老从小就是独身,当身边的亲人逐渐离开后,恶意和孤立便一齐涌向了小小的孩童。他在童年时吃过馊食、住过茅厕,少年时又被人轮番殴打,毫无依据地就被当成所有人的出气筒。但厄运并非是永恒的,长老再长大一些后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接走了,这也成为了他能顺利平安地在排斥异类的反骨村长大的转折点。
这个人便是睚眦官的头领——长老骨卜。骨卜那时与锱铢官长老差不多大,却已经接任了长老之位,成为了一个做什么事都很有威望的地位人士。他一意孤行为小长老提供了可以避难的场所,并向下颁布了一条指令,要求所有人不得歧视他,不得孤立他,一个小小的异种其实只是千百年间都会出现好几次的偶发性事件,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可怕。
他的话就是蛇圣的旨意,底下的人自是会乖乖执行。但往往文化的转变多半是由文化入侵引起的,小长老在过了一段衣食无忧的日子之后,另一番言论居然在反骨村慢慢盛行了起来——万里挑一才是天选之子,在这个被半磨去锋芒的反骨村里,反倒异种才能带来新的变革。
即长老骨卜并非是蛇圣钦定的吟诵者,顶着大脑门的小长老才是。
骨卜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等反应过来时,原本的反骨村居然已经分为了意见相左的两派。保守一派自是认定了骨卜,不愿冒险也不愿颠覆传统。而以认同大脑门小长老为新理念的另一波人,则自称他们才是蛇圣派下来寻求新机遇的圣子,反骨也是反自身躯体里那块生硬的旧骨,新的骨头只有长出来,才能成就新人。
小长老没有拒绝的余地,他年纪尚小也完全不懂得拒绝,因此只能半推半拒承担了过重的职责。而从那时候起,骨卜的表情动作已经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抗拒,大脑门这一边的人,都是他从未见过的人。
那些人压根就不是反骨村的原住民。
他本应阻止这一切,甚至周围的人也纷纷劝说他如此。然而长老骨卜在这一点上却很倔强,他坚信那些自称愿意为小长老鞠躬尽瘁的陌生人能照顾好他从半路养大的孩子,也不顾小长老眼中留恋的意思,就这样固执地把孩子交到了对方的手中。
这就是最早先两派分割的伊始,在锱铢官的前身们将小长老带走后,反骨村以沙台为间隔,逐渐有了风格迥异的两派风气。在小长老刚刚脱离照料的初期,即便他被冠上了“被服从”的头衔,实际却一直在充当着“服从”的角色。他要服从的是远道而来目的不明的一群陌生人,又要服从他们无端编造的——认为大脑门才是蛇圣圣子的说法,他或许是清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那么特殊,可一旦对上比自己人高马大的人面露凶相地逼他承认时,他除了点头称“是”,似乎也没有其他可以选择保命的余地了。
对于身边的假冒,小长老其实在很早就通过偷窥识破了。他原本并不是一个多么开朗的人,偷窥也实属巧合,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恰好遇上罢了。而当他看过去,刚刚经历过妊娠的母亲正不顾血污往新生儿脑门上盖着凸起的“肉片”,这从一出生就灌输的意识着实将他吓了一跳。这件事似乎对小长老影响颇为长远,自那以后,他居然一改以往的懦弱,开始主动配合村民们鼓吹大脑门才是真正的反骨后裔。村民们受他鼓舞极大极深,锱铢官在那时有着极强的气势,其空前的凝聚力是已经衰退多年的睚眦官们想都不敢想的。而尝到了甜头的小长老逐渐将其成就认定为真理真相,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和白天给自己灌输,从内而外接受他们的言论,便能让自己也逐步转化为那样的人。
从前有人通过蛇获取记忆。在离开这段回忆后,年老时期的长老骨卜如此给他介绍道,这是很久很久以前,族中人曾尝试过的同蛇圣交流的方式,传闻以此唤醒蛇圣便能召唤到过去的记忆。因此在某一段时期里,蛇就像是蛇圣的传圣者。而这门技艺需要让操作者付出极大的代价,用尽过猛便会导致七窍流血,多次使用还会让其短命先逝。基于这样的情况,在非必要的那些年里,尝试通过蛇来获取记忆的人大量减少,愈加迅速变化的这段时间过后,这项传统技艺便逐渐消失不见,反骨便是从那时开始淡化了蛇圣的概念,原先仿佛近在迟尺的信仰一下变得遥不可及,具象变作虚无,很多族民也是从那时开始选择更加相信自己。
更加相信自己,而非相信从来没见过、梦里也没梦见过的蛇圣。
而被用来获取记忆的蛇,自然而然是正常的单头蛇。双头蛇共用一身,两面则生长着完全一致的舌头,其存在就像大脑门一样被视作异种,异种乃是不应却偶然存在于世的事物,反骨族将其视作为变数,千年以来的传统让他们不允许变数的存在,因此便也定论——双头蛇便是凶兆。
也由此得来——双头蛇召唤的记忆是错误而混乱的记忆。
可安岚并不认为这是一道错误的记忆,在被拉回转瞬之外的前一刻,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年轻的干奴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场景。
目光放到现在,他的全身心都□□奴的话给充满了。
“架不住……架不住……”
“架不住?”安岚也跟着念道,“你要架住什么?”
“我要……架住……你……”
“架住我?”
“我要……把你……架住……”
干奴猛然间眼神一亮,再看竟是瞧见她扔着被啃食了一半躯体的双头蛇扑面而来。双头蛇在空中彻底分裂成两截,蛇血虽已被吸食不少,却仍旧洋洋洒洒落了满地。安岚心中震颤不已,手心也不知不觉润湿一片,他两下侧身分别躲去攻击,而在蛇身掩盖之后,满嘴鲜血宛若禽兽一半的干奴正张牙舞爪地飞扑过来!
干奴什么也没说,可安岚就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这干奴吃了死蛇还不够,竟然还想吃了自己?!
“喂!你只是崇拜反骨族,可不是崇拜食人族!”
“不够……光有灵魂还不够……”
“灵魂……”安岚喃喃自语着,顿然醒悟道,“这断舌里早就没有灵魂了!长老根本就不在里面!”
干奴动作一顿,继而又继续扑了上来。
“真的不在!长老的灵体在你家的时候就已经被我净化过了!”
“他不在……”干奴黑发垂荡至眼下,其后是捉摸不透的复杂神情,“他不在?”
“所以你失败了,你是做不到的……”安岚喘了口气说道,“如果你想要找一具能容纳长老的新鲜□□,其实只要断舌就足够了——只有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东西才是最佳的皿器。但是现在用不到管这么多了,长老已经彻底先逝了,无论是这里还是冥界,你都找不到他了。”他死死盯着干奴,已经伸手去摸向身侧的探梅剑,“恕我多管闲事,你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为何非要得到长老?”
全然蜕变为蛇的干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作为回复。
“你早就认定睚眦官和锱铢官必有一战了吧?你一直等到现在,只是在等一个人偶然地挑起事端,是你不用亲自动手,就能参与这场乱战并旁观结局的计谋,只为坐收渔翁之利,对吧?”安岚指了指自己道,“很巧也很不幸,你盯上了我。”
干奴吐出蛇信,那一处竟是有些由红变黑。
“听信最近的风声,你就以为我有多好操控,最初的目标是干远,干远死后你又试图拿自己上身,只为借此让反骨村重现真正的长老,可是你的算盘被我无意中破坏了,什么也没发生的现在和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你,就又把希望投到了我的身上。”安岚说着便半推着剑鞘,露了一半在外头的剑身好似往外散发着无形的寒气。“这把剑是我母亲传给我的,它名叫探梅,你可知它为什么会叫探梅吗?”
干奴当然回答不出来,实际她也没有了回答的能力,因为自她体内、自她高昂上头的脖颈里,那顺着食道不断向上涌现,仿佛被抽去了灵体一般的是一团团黑色的雾气。
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她逼出。
“咳……咳……”
干奴的身体剧烈抽搐着,手腕脚踝皆是反转到令人骨头剧痛的角度,但□□之痛或许远远比不上灵体抽离的痛苦,那黑色的雾气不会是其他任何毒素,它就是干奴体内的灵体,是灵体与腐烂的断舌混合之后,在身体内部合二为一,化形而出冲破阻碍。
安岚伏低着身子,于他而言,一个人的灵体主动破体而出也是件新鲜事,正常情况下并不会如此,可要是和断舌扯上关系就另当别论了。
断舌,那只曾经存储过长老不死的冤屈,充当过浊灵皿器的东西。
不,不仅如此。安岚否定自己道,他或许还应该将那条“厄运”的双头蛇考虑进去。
两种莫名的东西奇异地与干奴本身相结合,自喉咙里慢慢抽丝剥茧般拖出,最终就形成了眼前巨大的怪物。
要说她就是干奴,眉眼间确实有着陌生的熟悉感;要说它是双头蛇,那两个并行的脑袋确实可溯源于此;要说他又是长老,那无法忽视、别有特征的大脑门,或许叫锱铢官们看见了,得立刻跪膝腹地,好好参拜一番。
它谁也不是,只是个失去了所有神智,只能依据本能行动的可怕生物。
安岚“唰”地一下抽出探梅剑,他放在手中掂量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