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跨出客栈站在门口时,突然感到衣摆被人扯了扯。
他回头望去,一个小男孩抱膝蹲着躲在屋檐下,手中则紧紧抓着他衣服的一角,抬头正直愣愣地盯着他瞧。林念正想俯下身询问来意,那小男孩竟突
“唰”地一下站起来,他双臂紧贴身侧,整个身子都显得有些板正僵硬,站直时差些就要撞在林念身上,这就逼迫林念条件反射地倒退了半步。
抓着自己的小手松开了。小男孩转身冲进雨里,半途中还回头又看了林念一眼。林念不明所以就只是站立不动,而那小孩儿跑出几步又停了下来,他转身往回跑,在距离两三步的位置停下,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林念,似乎正在传递什么暗号。
原来如此,这小孩儿的眼神似乎颇有一种“你赶紧跟我过来”的意思。
于是林念短暂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既然已经身陷麻烦,倒也不多这一件,便带上斗笠追了上去。
一味地随着对方闷头狂奔……小男孩对这附近弯弯绕绕的小道十分熟悉,林念好几次都差些因为来不及辨认方向而跟丢了目标。林念跟了一路,等再有所察觉时,竟意外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夕梁村,又回到了江曲镇有些百姓聚集的地方了。
又行了许久,小男孩在一个岔路口转了弯,林念一个愣神就跑得慢了些,等行至路口就找不到小男孩的踪迹了。
林念被丢在了原地,在附近显得有些孤苦伶仃。他左右转身查看,发现此处和不久前见识到的江区镇热闹景象完全不同,这一带较为偏僻,且不论供人歇脚的客栈,就连寻常的店铺也并不多见。如今又因为连着几天下不停的大暴雨,仍在开门迎客的店铺更是少之又少。这一条路上,似乎也仅有身旁的这个客栈还算是敞开了大门的。
客栈的底楼并没有食客,林念转念一想,走了进去。
“小二,给我准备几个好菜。”
在钱柜后头打着瞌睡的店小二听见声音一个激灵,抹布往肩上一甩,挂上一副笑脸迎接道:“来了!公子您坐着等就行,先来壶小酒儿?”
“多上一些吧。”林念解开钱袋,直接将银两放在小二手里说道,“钱管够,都要最好的那种。”
“好嘞!公子您稍等!”小二将银两往自己口袋里塞好,眉开眼笑着说道。
林念并没有坐下,趁着小二去后厨准备的这段间隙,他在底楼细致地兜转了几圈。这客栈外面看着还略显整洁,内里竟是破破烂烂,隔桌的长条木椅甚至连椅子腿都是一高一低,颇像是一个小滑梯。
他伸手往桌上一抹,手指就像在泥里捞了一把那样黑灰。四下张望也没能寻到擦手的湿布,林念只能嫌弃地往自己身上胡乱擦拭了一下。
小二端着一盘炒花生匆匆从后厨跑了出来,见林念还是直挺挺地站着,赶忙道:“哎哟公子,实在不好意思,您看我这记性真差,都忘了给您擦桌子了,我们这不常有人来,不过菜色还是很好的,您千万别嫌弃啊!”
林念冲他笑了笑,悄悄将手指藏到了身后。
“您坐吧公子,我去给您端菜。酒我也拿来了,这酒您先喝着!”
林念应声坐下,拿了小二端来的碗满上酒,又去钱柜后面拿了第二只碗,满上放在了桌子的对面。
“来了公子!这些都是我们江曲镇的名菜,这附近就属我们家做的最好了,您尝尝。”小二一边说着一边把菜放在桌上,又瞄见了桌子上多出的一只碗,好奇道:“公子可是请了贵客前来?”
“没有贵客。”林念道,“这一路过来也没个可以说话解闷的人,实在是太无趣了。看你店里人也不多,不知道有没有功夫陪我打发些时间?”
林念说着指了指桌子对面。
他知道小二不会拒绝。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平日里嬉皮笑脸混杂在酒馆和路边的人都是这样,只要给些钱便能出卖自己和别人的秘密。这样的人若是和自己一路那就必定吃亏,但若只是打听情报和秘闻才会有所交集,那和这样的人相处就并不讨厌了。
目的使然,各取所需罢了。
当然银子也是不能少的。
果不其然,这小二一点也没同他客气,就连推拒几个来回的装模作样都懒得做了。他一屁股坐下的时候,木椅上没擦去的灰尘瞬间汇成烟雾向四周铺开,有些落在了餐食上,惊得小二又弹射起来,慌忙挡在了桌上。
此举无异于是白费功夫。
小二重新坐下道:“公子不嫌弃就好,我也正愁没有人可以扯扯皮呢。也就是掌柜不在我才胆子这么大,公子可别偷偷告密啊!”
他喝了一口酒又道:“公子想聊些什么,我都给您说。”
于是林念便装作好奇的样子问道:“我今天刚到这个镇,逛了一天也没见什么店铺开张,你们这儿怎么这么荒凉啊?”
“公子刚来不知道也是正常的,我们这儿已经下了好久的雨了。您猜多久啊?整整一周了!都不带停的!真是愁死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了。衣服洗了也干不了,您看我身上这件,这么算起来都穿了两周不止了!”
林念应道:“幸好你这家客栈还开着,不然等天暗下来,我怕是要找个地方露宿街头了。”
小二仰头闷完一碗酒,凑过去说道:“公子,不知道您对妖魔鬼怪这种事有没有兴趣?”
这人说得贼兮兮又神神秘秘的,正等着林念上钩呢。林念心领神会,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了声音说道:“怎么?这镇上发生了怪事?”
“嘿嘿,我们这些俗人平时也没什么事可干,您也看到了,我们这没什么生意,平时也就只靠碎嘴子消磨时间了……”
林念又为小二续上酒。
“我们这附近有个村,叫夕粱村,嗨,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子。但最近村里好像出了点事儿,搅得附近的人都不安心呐……”小二说到这伸长脖子看了看门口,看起来像是警惕着什么。“我也就是听说哦,好像是有人撞邪了!”
林念震惊道:“你还懂撞邪?”
小二赶紧“嘘”、“嘘”了两声,手放嘴巴跟前说道:“哎呀公子!别说这么大声!您行走江湖应该比我懂得多些。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要是因为我嘴上没个把子,小破店被点歪邪……奇奇怪怪的东西缠上就不好了!”他又指了指林念腰侧的佩剑说道:“不过公子,看您不像是普通人,应该会点除祟的本事吧?”
林念摇头反驳道:“我老实和你说,这个不是,这剑和鞘都只是赝品罢了,除不了祟。我胆子小,拿着它只是为了壮胆。”
那小二眨了眨眼,竟是信了:“......公子果然不是普通人!”
林念点了点头,理直气壮道:“这些都是混江湖的门道。”
小二继续说道:“我也老实和您说吧,其实这么多店关门不开也不全是因为下大雨。大家对没见过、没听说的怪东西都怕得很,关门只是因为比较惜命。”
未等林念说话,小二又道:“我开着店也不是因为不惜命......我们掌柜的比较凶,说我要是关了店就扣我三个月伙食。他自己倒好,前两天拍拍屁股和他那婆娘到邻镇避难去了!”
林念就附和道:“把你一个人扔下?确实不太好。”
花生壳散落一地,小二满不在乎地拿脚拨弄开。
“可惜了公子,您不懂这些古怪难懂的术法。”他咂咂嘴道,“不然我还能和您多说一些呢。”
林念来了兴趣,道:“人不可貌相啊,你还懂这些呢?”
小二站起身坐到了林念的身旁,道:“前阵子我大哥从大老远跑来看我......哦您不认识我大哥,我大哥可是龙吟镇的地头蛇。他用了些手段从黑市里捞到个画本,我一看这画本可真是不得了!您想不想看啊?不过看了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我肯定不说!”林念再三保证道,“嘴烂了也不说!”
小二闻言先是鬼鬼祟祟跑去关上了大门,而后在钱柜后面捣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灰头土脸地将一本破旧的小册子寻了出来。小二像对待宝贝那样将画本捧在怀里,再三确认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其递给林念。
画本看着虽薄,拿在手里倒是有些份量。封面上写着林念看不懂的三个大字,复杂的笔画就像繁复的阵图那样令人难以捉摸。
林念将折翘的页面抚平,摊开画本一看,果不其然,都是由简笔图画来构成画本的主要内容,从头至尾竟没有备注任何文字。
林念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小二就在旁边一页一页地介绍过来。
“这个我猜他们是在乱涂乱画呢!您瞧瞧这些个人!我三岁时就不做这种事了!”
“您看公子,他们在施法除祟呢!”
“这个我知!他们在祝福那些撞了邪的人……”
“这些都没意思!您要看后面,后面像阵法一样的东西才是真家伙!”
“还是你懂的多。”林念朝他竖起大拇指道,“我一个也看不懂。”
“那是!我大哥可是地头蛇,他弟弟我,这些江湖门路还是要懂一些的!”
“那你有没有试着……重现画本?按照上面的样子也原模原样复现一个阵法出来?”
小二连连摇头道:“这画本上画的根本看不清晰,再说了,就算能看清,也画的出来,就我这本事,我哪敢真的动手去画呀?我听大哥说,虽然阵法有好有坏,但多半都是要画出来害人的。路上看到了,可千万别去触碰!”
林念点点头,前后又十分粗糙地翻阅了几次,随后他把画本“啪”地一合,就道:“我有些乏了,我要在这睡一晚再走。”
“诶高兴还来不及呢!公子!您想睡几晚都成!”
林念走上台阶正欲前往二楼的客房,那小二又突然把林念叫住,提醒道:“公子想住就住楼梯口那间吧。我平时偷懒惯了,想着没什么人,就只打扫了那一间房。嘿嘿。”
那小二笑得灿烂,可林念却从中品出了小小一丝慌乱和紧张。正如他一开始意料和期望的那样,眼前的小二并不简单,这客栈也并不普通,如果没有那奇怪男孩给的提示,他也绝不会发现江曲镇里还有一所藏有秘密的破烂客栈。
林念回想起他追逐的小男孩消失的那个岔路口,两根木棍组合成一个粗糙的箭头指向客栈二楼的房间。如果那记号就是男孩儿自己留下的,那这客栈的某一个屋子里,就一定藏有男孩儿想让他看见的东西,或者大胆猜测,是不是藏有着与除祟相关的线索?
虽然听上去像是有些多管闲事,但林念现在倒是有些探究下去的兴趣了。
他点点头就爬上了楼,二楼的木地板年久失修,一脚下去就是一声“嘎吱”,想要趁楼下的小二不注意,悄无声息地将二楼屋子全都探索一番,似乎犹如天方夜谭。
现在还不是好时机。林念想道,他得等到小二放下警惕那会儿行动。
不像晴日里的蝉鸣振聋发聩、无尽无休,雨夜的淅淅沥沥如同转轴拨弦般委婉连绵,十分安眠。
此时正是千家万户熟睡的时刻。
恰到好处的风雨声于林念而言就是天然的保护伞,后半夜的风雨有逐渐变大的趋势,任何细微的小声响似乎都能掩藏在老天爷的“爆哭声”中。
林念在小眠之后猛地惊醒,很快想起了自己仍未完成的任务。
所见之处一片漆黑,唯有窗外透进的月光稀稀落落地洒在地板上。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林念小心推开了门,在走廊上站定。
楼下没有动静,楼上除他以外再寻不出第二个身影。
谨慎起见,与其走在中间让木地板跟着自己响一路,倒不如贴着房间的一侧小心避开凸起的木板。要说这里的屋子哪一间最适合藏些什么,自然而然就会联想到离楼梯口最远的那一间,也是必须首先去确认的目标房间。
“我们掌柜的真是奇怪,竟然还在二楼特意给自己布置了一个空间,二楼最后一间就是他的,说是那里最清静。”
他记得酒足饭饱的小二提过那么一句。
林念小心翼翼地摸过去,房门紧闭,门里并没有光线透出。但原本应当因为掌柜外出而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却明显传出了细微的动静。林念将耳朵紧贴在门上,几乎能十分肯定,那些微小磨人耳的碰撞声正是从这最后一间屋子里传出的!
难道是小二趁人不在鸠占鹊巢?
借着勉强能视物的光线,林念很快注意到,木门上歪歪扭扭地贴着一张封条,而封条的上头又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勿掀”。
林念失笑,心道这倒是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私自闯入是不太好,但非常时期只能以非常之举来面对,林念上手一扯,毫不犹豫将封条揭了开来。封条下遮住的是一个小洞,怪声就是从这个洞里放大传出。而在林念掀开封条的那一瞬间,那股碰撞声竟陡然间变得频繁而密集了起来!
若说原来的怪声像是拿着把小刀缓慢而坚定地削着木枝条,那掀了封条后的怪声就如同拿了把木锯汲汲忙忙地砍着敦实的树干。
里头那人、或是那物,已经感应到了他在屋外的举动。
制造怪声的到底是人还是浊灵?林念恐生事端,当下就大着胆子推门而入!
这间屋子平日里应当是个仓库,没有桌椅,也未设床铺,四周堆积的箱子上都蒙了一层落了灰的白布,发出声音的东西正孤零零的放在屋子的正中央。屋子里光线不足,又没有单独的窗户,黑灯瞎火的环境对任何人视物都是一项挑战。尤其对林念来说,每每到夜幕笼垂之时,他总是要花好久才能适应黑暗,即使看得见东西,也总觉得宛如蒙了层轻纱,想看却看不真切,如同雾里看花。
所以此时,他正眯着眼睛努力看清发出声音的东西。
碰撞声正是由面前的木椅发出的,木椅明显有些老旧了,四条椅腿的长短也并不相同,即使平放着也会带起轻微的摇晃,而木椅四周外翻出来的木条看上去就十分扎手。
林念正处于黑夜的适应期,他试探地伸出手摸向声音的源头,就冷不防地被凸出来的尖刺扎了一下。
真的十分扎手!
林念不敢再轻举妄动,就在他调整自己的状态时才猛然发现,方才不断传来的碰撞声竟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停下了。
等他缓过来再次试图看清眼前的事物时,一道身影冷不防地撞进了他的视野!
椅子上被绑着的竟是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嘴被塞了毛巾发不出声音,双手双脚也同椅子捆在了一起绑在身后。她的后脑勺朝向门外,在本就漆黑的环境中又被蒙上了遮眼黑布。大约是分辨不清来者何人,随着林念的气息靠近,其颤抖的幅度也越加厉害起来。椅子和地板之间又重新发出碰撞声,一下、一下,像是把恐惧沿着地板扩散了出去。
林念一边把稳椅子止住响声,一边上前替人松绑。可他刚把捆住的绳子全解开,小姑娘就迫不及待地推开林念,撞倒椅子朝着走廊边的窗口夺命狂奔!小姑娘的表情有些心神不定,方才经过林念身边时又被地上的绳子绊了一下,在地上踉跄着爬了两步才顺利站起来……
“等等!”
林念伸手去抓她胳膊,但那小姑娘个子小,几下一躲,十分敏捷地闪过了林念的双手,蹦跳着三两下就跑出了不远的距离。林念指尖只来得及触到衣袖,姑娘就已经跑到了窗口边,双脚蹬着借了墙壁的力,而后竟直接纵身跳了下去!
方才制造的动静太大,不可能瞒得住客栈里那个令人头疼的对象,果不其然,几乎是在小姑娘消失于自己视线中的同一瞬间,楼梯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你们干嘛呢?!”小二一改之前友好的态度,吼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谁让你碰这屋子了?!”
林念探出窗外,看着小姑娘抱着窗外的柳树干,颇为利索地滑到地面,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小二在远处大吼着追来:“你大爷的!”
林念闻声回头同他对视一眼,单手撑着窗架,身子一跃,也跟着小姑娘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