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当时在沙尘飞进眼睛迷糊视线前只有短短的一瞬时间,但就是这关键的一瞬,让林念有机会窥视到了对方刻意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
如此显眼的特征,若不是用黑布掩面遮盖,怕是早已人尽皆知。那个在江曲镇碰见过的黑衣人,那个在青竹镇又再一次意外打过照面的黑衣人。
正是有着伤疤的同一个人。
林念陷入沉重的思绪之中,而小邋遢颤抖着凑近上来正将林念的目光重新拉回到眼前。如此场景,他一个身经百战之人都如此震撼,更别提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了,若不能长久安抚,定是会成为困扰一生的噩梦。林念蹲在他面前,用手心捂住了他湿漉漉的眼睛,小邋遢从方才开始就一直闷声哭泣着,好似在血腥气的包围中失去了声带。
“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恶人该当受到惩罚,我会让这一切结束的!”
小邋遢依旧没能说出话,他只是颤颤悠悠伸出双手,搭在了林念的手臂上。
林念心中一酸,道:“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小邋遢却摇了摇头,突然眼神定在一处,又伸出手臂指向了林念的身后。
林念转过身,那个方才还跌坐在地上的樊姨已经双腿笔直地站了起来。
“救世主?你能成为救世主吗?”樊姨虽是笑着的,可从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笑意,她似乎有意挤出这么个表情给林念看,意义不明。“我们是同类人,你还记得吗?”樊姨操着一口轻飘飘的语气说道,“我们都是罪人,我们都杀过好人。”
樊姨的话立刻就在林念心中掀起了一丝波动,林念心惊地吞了吞口水,扭头就去看小邋遢的反应。所幸小邋遢仍陷入粮草仓的余韵之中,似乎没能将两人的对话听进耳朵里。
林念再扭头一看,扔下了那句话的樊姨已经不知所踪了。
当下也来不及去深究为何她也会突然消失,林念一把将小邋遢揽入了怀中,安慰他道:“别怕,有我在。”
“我们待在这里是在等谁吗?”
萧歌闻言抱膝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闷闷不乐道:“当然啊,要先等林念回来。”
方才说话的女孩又道:“你会把我们送回家吗?”
“送,你们都会平安回去的,这点我还是能和你们保证的。”萧歌抬头就见孩子们整整齐齐坐成两排,就这样脸色轻松地同他面对面,好似之前说出“樊姨杀了人”这种骇人话的并不是他们本人。
“你们......都不怕的吗?”
“怕什么?”
“亲眼看到别人杀人......”
“怕的,但是不说出来会更怕。”
“你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女孩摇了摇头,紧接着坐在她身边的孩子们也都跟着摇了摇头,就像一层波浪一般从头向外荡去。“我们没看见,但是我们就是知道。”
萧歌惊讶道:“没看见怎么能算知道?”
“因为她说话了呀。”女孩涨红了脸说道,“樊姨说了,要把没用的人都杀掉!”
“没用的人是指……”
“就是所有人的意思。”
“所有人?”
“我娘说了,佯苹镇上的人都很没用。”女孩坐直了说道,“所以没用的人就是指所有人!”
萧歌欲言又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和一群孩子讨论这么严肃的话题,但很快,他的犹豫和迟疑就被身后传来的脚踏声给拯救了,那声音如同千军万马正奔驰而来,连带了地面似乎都晃动起来,是种极有安全感的爆发声。
萧歌站起来迎接,一眼就看见了奔跑在最前方的林念,他身后跟着上百个人,正浩浩荡荡地一齐向此地靠近。
“林念!”萧歌还在眺望时就喊出了声。等他们接近一点之后,他又看清了林念手上正抱着一个满脸局促的小男孩。萧歌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最后发现这男孩儿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你们去哪儿了?樊姨她人呢?”
“出大事了!”林念直言道,“我带了人过来,先把留在这里的人都接回去。”
林念脸色沉重,浑身上下也被沾染了不少血迹,萧歌看了一阵心慌,但仔细打量,似乎这鲜血并不是从林念身上流出的,他反复看了几次,才算说服自己安心。
萧歌道:“逃走了?”
“比逃走了更严重。她和一个名叫煜的人,就是那个黑衣人……是一伙的。”林念压着声音说道,“更过分的是,她们杀了很多人!”
“真的杀人了?!”萧歌握紧双拳,需要指甲盖掐进肉里才能勉强压制住自己逐渐升高的嗓门,“可是我听说樊姨杀人……”
“她怎么?”
“没有……”萧歌道,“就也听说她好像真的杀了人。”
林念没太在意萧歌话里的停顿,很快他就看见自己从镇上叫回的百姓正在等不及地将粮草仓的事情散播出去,他们又围拢成一团对着那些被萧歌束缚起来的老大哥们一顿打骂,那些站错了边的人就要在情势再一次反转的情况下自食恶果了。
“樊姨不能就这么逃了,否则这些百姓受过的苦要去哪里申讨屈辱?”萧歌捏紧自己的佩剑,从那些大声传播的话语里也了解了大致经过,当即就恨不得亲自将樊姨千刀万剐。“我们怎么抓?还是等胡蛮先回来?”
“不等他们了。”林念道,“先跟着小不点去一个地方。”
半夜三更,本是深夜入眠时间,但一座偏僻的小山头上,一缕炊烟缓缓升起。
小邋遢被林念抱在怀中,拽了拽他的衣领道:“哥哥,就是那户人家!”
怎么说这夜半时分起灶烧饭都有些诡异,若不是有小邋遢,恐怕他们根本就不会想要靠近。两人带着孩子慢慢往那个屋子的方向走去,但越是靠近,担心反倒是增多了起来。
这里完全脱离了热闹的镇中,说是鸟不拉屎之地也不为过。附近绝不会有交谈的人声,有的只是混迹在百虫之中千呼万唤的虫鸣。通往屋子的路也并不存在,脚下杂草遍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了。
离屋子还有几步远的距离,小邋遢主动从林念的怀中跳了下来。他熟门熟路地在门上的不同位置处轻轻叩了几下,然后后退半步,似是在等着屋子里的答复。
木门被推开了一些,小邋遢侧着脑袋往前凑,喊道:“娘。”
屋子里的人突然冲了出来,一伸手就将小邋遢紧紧搂在怀里。冲出那人叫道:“易儿!你吓死我了!你跑哪里去了?!”
“我去找哥哥了,但是没找到。”
“别再这样了,你只会让我们担心……”女人抬起头,这才注意到站在后方的林念和萧歌,她整个人突然变得有些拘谨,脸部也明显有些僵硬,十分认生的样子。“你们是谁啊?”她防备着问道。
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就十分勤俭持家的女人,她穿着灰色的棉布衣,衣服上还打了许多补丁,同小邋遢这一身匹得上半斤八两。她的嚼字发音不太好,说话总带着些奇奇怪怪的口音。见此情此景,林念方才萦绕在心中的阵阵不安才勉强消散。看来,只不过是个普通百姓在炊事生饭罢了。
林念弯腰打了个招呼,开口道:“打扰姑娘了,小孩在镇上迷了路,恰巧被我们遇到。我们不放心他一人夜行,便送他回来。”
女人连忙鞠躬道:“多谢,多谢两位公子。”
林念又道:“不知是否方便问一下,这大半夜的,为何要起了炉灶生饭呀?”
女人干脆将木门敞开,将林念和萧歌带进了屋子。“小邋遢”易儿粘着她跑来跑去,而她则从旁挑了只大碗,一边将吃食盛入其中一边说道:“半夜娃娃饿了,我就起来喂他喝了些奶。加上孩他爹今日去镇上采购,回来累得倒头就睡,这会儿刚醒就嚷嚷着肚子饿,让我给他寻些吃的,我就顺便生火又做了一些。”
林念了然道:“原来是这样。”
“你们是外面来的旅人吧?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外面跑?”女人转头说道,“佯苹镇向来风评不怎么好,我还以为大家连来都不想来呢!”
“名声有这么差?”林念惊讶道。
“佯苹镇左右毗邻着灵漾城和青竹镇,被这俩地方挤在中间,就成了个可有可无的小镇了。我们生意做不过灵漾城,又没有青竹镇那竹子的手艺活,这里土地也不好,种啥没啥,吃穿用的都很贫瘠,人心也就不好了。”
林念扭头看向萧歌确认,萧歌对上他的视线一点头道:“姑娘说的没错,佯苹镇确实是这样的,我早就听说这里人生性敏感多疑,所以她刚才说的那些,我们都尽量闭口不谈。”
女人闻言抬头道:“莫非你就是从青竹镇来的?”
萧歌如鲠在喉,生怕随便一开口又伤到了对方。
“别怕,不碍事,你看连我都骂着我们镇了,你说什么我都没意见。”
林念点点头表示了解,又开口道:“您是胡苟的夫人?”
“你们认识他?”女人面露惊恐,竟拼命拉住易儿往自己身后藏。“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找他做什么?”
林念忙摆手道:“您别慌......我们只是有事问他。”
“有事?我们可没什么好说的!”女人抄起手边的苕帚冲向他们举着,不甘示弱地露出尖牙道,“离开我家!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娘!娘!你快放开!你快放开!”易儿冲上去将苕帚柄紧紧抱住,又企图压上小身躯的力量阻止她动作。可女人似乎发了狂,她连带着易儿一起推拉,简直是不把两人赶出去绝不罢休!
“你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在场的几人齐刷刷往回看,只见胡苟本人正揉着眼睛站在另一间屋子的门口,他眯起眼睛在林念和萧歌身上来回扫射,好一会儿才从梦中完全清醒过来,指着两人大叫道:“是......是你们!真是你们!”
女人拖着易儿立刻躲至他身后,小声道:“你们真的认识啊?”
胡苟惊吓道:“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说来话长,我们要找书生。”
“书......书什么?”胡苟警惕道,“我不认识什么书生!”
“别掩饰了!我们都碰到胡蛮和安岚了!”萧歌急着大叫道。
胡苟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怪异,看起来是说不清愿还不愿,但他还是开口道:“他们和你们说的?他们去哪儿了?”
“想救你儿子就带我们去见书生!”林念迈近一步道,“现在只有我们能救他......当然也能救书生!”
对面沉静了一会儿,而后胡苟转身同女人道:“别的先不说,你先带着孩子回屋里睡觉去。”
易儿碰碰他手指道:“爹,我也想听,我不想离开你们。”
“你还太小。”胡苟同他贴着脸,下巴上的胡茬把易儿逗得咯咯直笑。“快睡吧。”胡苟温柔地说道,“小孩子要早睡早起的。”
胡苟带着两人走到屋外,问道:“你们想听什么?”
林念道:“就想去亲眼见见书生。”
“他的确是住在我这里,也可以带你们去见。”胡苟道,“但我得先问你们一句,关于书生的事,你们现在到底知道多少了?”
萧歌将草屋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胡苟,包括他看到的、了解到的,以及之后出现的那个奇怪的“羊妖”。林念顺着他所描述的内容继续往上添加细节,又将粮草仓里发生的一切娓娓道出。三人听完心绪杂乱,胡苟摆出一脸苦相,又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事到如今,我竟然觉得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佯苹镇也不足为奇......你所知道的都是真的,不过还有许多细节都被遗漏了。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找他。”
两人跟着胡苟走到一块类似马厩的地方。这马厩像是刚搭了一半就草草了事,半边看上去还像那么回事,另外半边简直不堪入眼,周边空旷的区域里此时正堆满了无用的稻草。胡苟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绍道:“我们刚搭这屋子的时候,孩子们就吵着想养几匹马。结果去市场上逛了一圈,才发现不管什么品种都还挺贵的,我们小户人家是真的养不起。这搭了一半的马厩也不好处理,所以就只好这么放着了。”
“这里藏人倒还不错,用来隐蔽视线极好。”林念说道,“只可惜表面功夫做的可以,却经不住仔细搜寻。”
“就在这?书生就住在这里?”萧歌惊讶道,“啊!莫非你是为了护他,才会从镇上搬来这里的吗?”
胡苟脸上极浅地笑了两笑,转身对着稻草堆喊道:“出来吧,这两位小兄弟都是好人,或许他们能帮到你。”
草堆后缓缓探出个乱蓬蓬的脑袋,头发中夹杂着稻草随风摇动,一双清澈无害的眼睛盯着眼前的陌生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