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松树?”
“是松树。”林念指着说道,“还有你看右下角。”
“这个图案……我认识!我之前摸到过它!”萧歌大声说道,“是那个……浦弦的小刀上就刻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萧歌说着就从包袱里掏出一个被破布层层包裹住的物件,他沿着封口处一层、一层往外揭开,露出了一个被血污污垢覆盖黏腻的小刀。那是灵漾城城郊村庄的老头老太最后托付给他的“宝贝”,是被浦弦丢下的通传物。
血污一直积攒至今也未被抹去,此刻林念拿着布头的边缘去擦拭已经很难清理干净了。他盯着上头的污垢瞧了一会儿,又原模原样地将其包裹了回去。
“得找条河好好洗洗了。”
“所以这些赤砂真的是浦弦……”
十几年前在宁家宅发生的赤砂凭空消失的事件,是不是也和浦弦有着什么联系?会是他的所作所为吗?
那事到如今,浦弦又为何要将这些赤砂重新运回到安岚的家里来呢?
林念先前并未意识到的各种细节突然在他的脑海中扑面展开——宁夫人将赤砂关在屋子里作为禁室,此举到底是为了哪般?她与安岚言说的赤砂不过是受了潮没用的材料又到底掺杂着几分真几分假?赤砂的秘密她究竟知道多少?有没有刻意隐瞒?又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人隐瞒?
“或许是……”林念兀自嘀咕道。
萧歌凑近来问道:“什么?你说了什么?”
“我们还是得搞清楚浦弦到底需要赤砂做什么,很明显他十分渴求这个东西。”林念说出自己的推断道,“要收集世面上少见的赤砂很难,可在这里、在这个触手可及的地方却有着数都数不完的赤砂。我若是浦弦,又何必去外面费尽心血,倒不如来这儿走一遭,好了却往后几年的烦恼。”
“可他当年是怎么知道这里会有赤砂的呢?”
林念盯着那张画沉默不语。
“话说回来这封禁符还真是没用啊。”萧歌弯腰将其捡起来说道,“应当是一直贴着的,安岚能打开也就算了,浦弦又为什么能窃取到呢?”
“这也是我一直在想的地方。”林念说道,“这封禁符应该是宁夫人自己贴的,我原以为只会是根据血脉……宁夫人是个高手,他们家又向来擅长研究宝器,也许做了其他准备吧……”
萧歌走到松树画作旁立定,赤砂堆起的小山竟比他还要高出两个头。
林念看着他,不知为何有些紧张。
“偷走便偷走了,还还回来了?既然都穿穴逾墙了,还要赶着回来把洞给堵上?真是稀奇。”萧歌撇撇嘴道,“难道是被我们打了一顿,终于良心发现,想来弥补一下自己先前做过的错事了吗?”
“他应该不会有这种想法。”
“也许……是他觉得宁夫人一直都没有发现赤砂的失踪?所以再放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对的……”萧歌抓了抓脑袋说道,“不对,他可不会想得这么弯弯绕绕。灵漾城城郊的仓库已经被我们察觉,也许他只是急需一个存放物资的地方,这里很危险,所以也很安全。”
两人走出屋子,又将封禁符按照原样老老实实地贴了回去。
“浦弦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将数量如此庞大的赤砂运到这里,如果他不是那种人,我真是佩服他的毅力和决心。”萧歌同林念说道,“可惜了,正道不走,便要走些歪门斜路。”
“火烧同川浴可是件持续多年的命案,他是个杀人魔,不需要我们的同情。”林念提点道,“他可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行为,再给他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下手的。”
萧歌道:“我明白的。可是你说,关于浦弦和赤砂的事,宁夫人……会不会也插了一脚?”
林念道:“是有更深层的意思吧。你是想说……宁夫人会暗地里帮助浦弦?”
萧歌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若是安岚在场,说出此番话倒当真是极度冒犯的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这赤砂已经被转移到了宁家宅,不管宁夫人怎么回避,都已经与她产生了瓜葛,已经不是插不插一脚的问题了,而是一只脚已经被迫陷入了沼泽,想要拔出去可没这么容易。”林念与萧歌对视道,“我们应该多相信安岚一些,他不在这里也好,说不定比我们更快一步,已经找到能证明宁夫人清白的证据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要留下来看守这些赤砂吗?”
林念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如果他贴在赤砂堆上的松树画作是为了表明自己的身份,那我想短期内他大约是不会大费周章地回来再取了。”
“为什么?”
“他贴这个是为了给人看的。”林念说道,“给宁家人看,还有……给可能会来的我们看的。”
“给我们看?莫非是一种示威?示威自己赢过了我们?”萧歌道,“啊!那宣称宁夫人投毒的人会不会也是他?目的就是为了调虎离山,好把赤砂都归到原位!”
“你又如何知道他每分每秒的所思所想?”
一道陌生的嗓音从高处传来,两人齐齐抬头看去,只见一位陌生的侠士背对着阳光,正站姿笔挺地立在屋顶的砖瓦之上。
即使是脸部被一层厚重的阴影笼罩,也能窥见对方玉树临风的面庞。他从屋檐上跃下,接近小麦色的皮肤在太阳底下耀眼地发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仿佛只一眼就能将面前的两人完全看穿。
萧歌几乎是没有多想地就将林念护在了身后,而林念则后退一步,离身后储藏着赤砂的屋子更贴近了一些。
“来者何人?”
对方抬头挺胸,端着是一副雍容不迫的气质,他眼神颇为有味地打量了一会儿,这才态度极好地说道:“鄙人姓池,池子磬,是林汉霄从前的挚友,那便是与你也有一层紧密的关系了。初次见面,你可以叫我池子磬。”
“从前的挚友?那现在就不是了吗?”林念道。
对方哈哈大笑起来:“你是他的儿子阿念吧,你父亲已经许久未出过林园,恐怕早就已经忘了我这个人了吧?”
林念不敢怠慢,突然冒出的陌生人于他都有些不得不防的紧张。
“既如此,您又为何突然现身于此来与我相认?此时此地,请原谅我冒出您在跟踪我的想法。”林念的左手偷偷握紧了剑柄,“您说您是我父亲的挚友,您就真的是了吗?我可从没从他的嘴里听说过有一位姓池的友人。”
“你当然没听说过,你父亲向来什么都不喜往外说,我与李郎碰面时,他也倍感遗憾你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把他认出来。”池子磬面色和蔼,缓缓向他们靠近道,“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你们相认了。阿念,我对你来说可比那李郎重要得多,毕竟,我可是你的义父啊。”
“一上来就想当爹!谁会信你啊!”萧歌拔剑拦住他的去路道,“你这副模样可是毫无可信可言!”
“你这个小下人怎么也敢这么大声讲话,我的模样是有哪点不得体的吗?”池子磬将右手的袖管背至身后道,“衣着得体可是我们池家永恒的家训。”
红色的血珠沿着他袖管挥舞的轨迹在地面上留下一道半圆。
萧歌对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姿态十分嗤之以鼻,此人说话的态度、看人的眼神都略显轻浮,不像是长辈所言所行。他本想干脆地同他打上一架,但又非常想看看对方还能作出什么花儿来。
池子磬不以为意地继续说道:“你们也许很好奇我的出现,但我可不是白来的,我是来道歉的……”
他优雅地微微俯身说道:“替浦弦道歉,替我那没用的家仆道歉。”
“浦弦……是你的家仆?”林念震惊地捏紧了自己的剑柄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池子磬背在身后的手指有规律地摆动着,那袖管上的血迹因为手指的晃动更快地滴落在了地面上。“我知道他做了些无法挽回的错事,似乎也给你们带来了些烦恼,因此特意找到你们,希望你们能原谅他的无心之举。”
“无心之举?!你怎么好意思替代他来向我们道歉?你分明是来这里取笑我们的!”萧歌愤怒地吼道,“你还说你是他的……义父?荒唐至极!”
池子磬面色平淡地回望向他,道:“义父这个身份可是林汉霄亲自指定的,我对天发誓没有欺骗你们。”
林念一个跨步走到萧歌身前,他威仪非凡的气势完全不输给面前年龄比他大上两轮的池子磬。
“他没什么对不起我们的,我们也不接受他的道歉。”林念掷地有声地回应道,“就他杀死的那么多条人命来说,我真是无数次后悔当时明明有机会,却没能狠手将他一剑杀死!那些被他夺走的生命留下的鲜血都能汇聚成一条河流,就这样你还要袒护你的家仆,说他是无心之举吗?!”
“别这么对我。”池子磬突然变了个表情道,“我能告诉你们现在最想知道的东西。”
“无需你的‘好意’!”林念唰地一下拔出腰间的弥望剑,剑尖在空中摆出一个圆弧,利落地指向池子磬的鼻尖。“想知道的东西,我们会自己琢磨出来。哪怕接近真相会绕上许多不可避免的弯路,也总比从你嘴里道听途说些没用的废话要好!”
池子磬盯着面前的剑尖稍稍退后一步,然而林念的弥望剑也跟着向前逼进了一步。
“别动!”林念喝道。
池子磬斟酌了一阵,张嘴说道:“阿念,我可是你的义父啊。”
“哪门子的义父会揣着满手的鲜血来见自己的义子?”林念怒目圆睁道,“衣着得体是永恒的家训?怎么?你双手的干净整洁就不算在其内了吗?!”
萧歌同样拔剑指向池子磬,眼神却瞄向地面的血迹道:“把你的面具摘下来!你是不是浦弦?”
“别这样动粗。”池子磬竖起双指小心地移开红尘剑,“这些鲜血只是个意外……其实也不是什么人类的鲜血,只是一些鸡鸭鹅的。我刚到宁家宅的时候,那些家禽看我眼生,就要扑过来啄我,我天生就畏惧它们的尖嘴,一不小心就拔了剑,再一不小心……就把它们给砍伤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遇见了你们,正好可以拿去煲汤喝。”
“你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父亲可不会为我找一个这样狠心的义父!”林念将剑尖抵向池子磬的脖子,“我不知道这张脸到底是不是你本身的面容,但你选择在我面前现身,就要做好被我们揭穿的准备!”
池子磬扯了扯自己的面皮,道:“没有什么面具,都是你们想太多了,我真的是来帮助你们的。”
他将背在身后的手移到身前,用另一边干净的袖管将手上的污浊抹去。
“既然你们介意这些红色的液体,那我擦掉它便成,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刀剑相向。”
池子磬手上沾染的血液被袖管一尽吸收,也不知怎么地,这看似就要干涸粘连在皮肤上的血液经他那么一擦倒是格外地干净,手腕上居然没有留下半点污浊的痕迹。
池子磬将擦拭干净的手举到他们面前,语气颇有些讨好的意味:“这样总行了吧?真是娇气,知道你们看不得一点红。”
然而话音刚落,只见层层看得见的真气正源源不断地从林念的弥望剑身上冒出。
池子磬的一双眼睛噔得老大,嘴巴也因为吃惊而久久没有合拢,这番景象不止是身为主人的林念看呆了,被剑尖所指的池子磬似乎也对这奇景颇为震惊与好奇。
林念举剑的手僵直在原地,为他打造弥望剑的李郎可从没提到过弥望剑还会“放气”这一回事。
池子磬的双手缓缓上移,他的动作就像是要将剑身捧在手心,轻柔而奢望。
“这是……这是什么?我从来没看见过一把剑还会带出主人体内的真气……”
林念反应过来,一挥手将弥望剑带离了池子磬的捕捉。“你若不想死在剑刃之下,就不要多管闲事。”
池子磬的眼神痴痴地望向弥望剑,那里不断散发出的真气对于他就好像有着不可回避的吸引力。池子磬痴迷地瞧了一阵,良久后才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脸上一贯优雅从容的表情顿时有些挂不住。他向林念两人点头致了个意:“既然你们不相信我,那我也就不在此久留了,若是你们愿意,可以代我向林汉霄问声好。”
这番委屈的模样,倒好像是他在林念这里受到了什么苦。
萧歌截住他的去路,骂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已经知道了!你肯定是浦弦派来打听我们事的!对不对?!”
池子磬边退后边摆手道:“非也,非也。”
“你还想跑?”萧歌抓住他的手臂道,“林念心慈仁善,我可不会放走到手的鸭子!”
抓紧的手臂突然凸起一块异于常人的肌肉,那池子磬的身子竟然还隐藏着巨大的气力,他猛地一个挥臂,像弹弓上绑着的皮筋那样,一下就把萧歌弹出四五步远,轻轻松松地脱离了对方的钳制。
池子磬冲他轻蔑一笑,又竖起个小指贱兮兮地同他挑衅。
萧歌顿时怒火中烧,从前一贯只有他玩皮筋的份儿,可还从来没有被人当作弹子打出去过!
堂堂男儿,岂能受如此屈辱?
离得近的林念率先出手,一把弥望剑在他手中舞得飞起,剑尖回回指向对方脆弱的命脉。起初,池子磬尚能拆解林念的动作,跟着节奏一一闪避,从墙上打到墙下,演了出你追我赶的好戏。但越到后头,林念的攻势竟越舞越猛,出手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池子磬终于无暇顾及每一个动作,脑袋一偏,就叫弥望剑滑破了自己的脸颊。
池子磬一掌拍在自己脸上,捂住那伤口倏地停止了动作。
林念立于他面前略有不解,可还没等他琢磨明白,一道挥别已久的身影高举宝剑,自屋檐上一跃而下,目标直指底下站着的池子磬!
池子磬在瞬秒之间察觉到了异象,他身影极快地在霎时间内完成了格挡和转身的动作,赶在剑刃削掉他头顶的发丝之前,脚下猛地一蹬,翻墙逃跑了出去!
腰间缠绕的配饰被剑风所斩断,一颗形似核桃的枯果“咕噜噜”地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最后撞在林念的脚尖前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