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磬感觉到裤管处传来的湿意,终于停下了动作。
“用右手都打不过我,还妄想用左手就能反抗吗?”池子磬刻意站在离安岚极近的位置,安岚受伤跪倒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对方那双隐约能看到血迹的黑靴子。
这里的人果然是他害的,就连那“叹见梅”说不定也是……这么明显的痕迹,怎么他刚刚就没能注意到呢……
“你母亲没能将这一点告诉你,倒是她的失职。”池子磬的声音在自己脑袋上方响起。“我自练剑开始便惯于使用左手,左手使剑的套路无人能出我其右,他人就更别妄想能用左手伤我分毫了。你耍剑的姿势,在我眼里还没有一个未开蒙的小儿来得优秀。”
池子磬揪住安岚的发辫,强迫他望进自己的眼眸。“甘心吗?耻辱吗?你若是早早做了对的选择,也万不用受这种痛苦!我本想控制你的心智,好在最后关头与宁微顾有个谈判的筹码,却没想到她的儿子这么‘有骨气’,站在坑边了也不知道往下跳,半点不像他那无所作为的亲生父亲!”池子磬另一手掐着安岚的下巴说道,“她当初没能杀死我,就别怪我将她唯一的亲人杀死!”
安岚费力动了动嘴唇,一口混杂着鲜血的唾沫喷落在池子磬的鼻尖。
池子磬的手臂向前一推,穿着黑靴子的脚猛地踩在安岚的后脑。他又从衣服里掏出一把小刀,面目凶狠地将刀刃捅进了安岚已经受过伤的右肩。旧伤仍在向外淌着鲜血,新伤带来的疼痛更为刻骨铭心。安岚左手紧握成拳,布满冷汗的脸呜咽着发出一串悠长的痛呼。池子磬插进去的刀刃更是直接插进了地面,锋利的刀身狠狠贯穿了安岚的皮肉,将对方如同鱼肉般钉在了砧板之上!
皮肉被一同钉在地上,连同着他的自尊心也散了一地。
“真想看看宁微顾见到你尸体时的表情。”池子磬蹲下身尽可能地凑近他道,“你以为这样就是结束了吗?”
池子磬站起身,绕过他走向了村庄。
乌云密布的天空稀稀拉拉地掉下几滴小雨,临近雨期的天空不免显得沉闷和喘不上来气,这雨滴一落,倒是奇怪地让安岚心里轻松不少。他半睁着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调运周身的真气勉强遏制住鲜血流出的速度,他明白自己不能昏睡过去,哪怕尚且存有一丝清明都还不至于将局面全盘置于池子磬的手中。
雨滴划过自己的脸庞滴落在面前的地上,安岚看着雨点在地面上化开,雨势似乎有逐渐变大的趋势。
不多时,耳边的嘈杂声突然变小了一圈,起初安岚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便并没有过多在意,但后又听到池子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才发现他完全将情况弄错了。
池子磬在他的身边停下,道:“你没能做到的事,我替你解决了。”
安岚瞳孔猛地一缩。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压根就没有什么‘叹见梅’,这都是我随便编出来的东西。”
池子磬声音中带着丝狂喜说道:“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血腥气!果然还是直接杀了好啊!”
妖怪……他比真的妖怪更加可怕。
雨滴子密集地洒落在地面上,池子磬绕开安岚动不了的躯体向村子外走去,他大抵是以为自己生命将至,连一句告别都不愿施舍给他了。
安岚的整条右手已经失去知觉,被二次伤害的伤口散发着持续不断的痛意几乎已经吞没了他的意识。远方的探梅剑孤零零躺在一边,雨滴打在剑刃上又再次弹飞,就像是走丢了的孩童在雨幕中找不到避雨的屋檐,只得站在磅礴大雨之下眼巴巴地等着家人将他接回。
安岚抽了抽鼻子,整个村庄里渗透出的血腥气已经到了无法让人忽视的浓烈程度。
雨水冲刷着方才激斗过的战场,将凝结在一起的鲜血化成血色的河流。安岚说不清地上蔓延开的血水到底来源于自己还是来源于无辜的村民,人虽有不同,或胸怀大志或碌碌无为,或义薄云天或薄情寡义,但内里留着的生命之泉确是完全相同的颜色,好像只有在划开皮肉之后才算是坦诚相待的同一类人……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又顺着他的眼角滑落,安岚惊觉自己正在哭泣,可上天却想要告诉他这并非是他的泪水。
他不该哭泣。
安岚有些困顿了,但撑开眼皮是他一直努力坚持的事,事实上他已经许久没有眨过眼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举动可能就会浪费他所剩无几的力气。
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冷意,却没法随心所欲地团起身子。安岚逼着自己回忆开心的往事,可眼眸中的神采却老老实实地慢慢黯淡下去。
池子磬走了,这里恢复到了没有人来过时的寂静。
只是这一切都被残忍地翻了个样。
两匹矮脚马重新踏上前往菊园的路途,四个人两匹马,虽然不太宽敞和舒适,但还不算过于拥挤。林念四人在分配共骑对象的问题上磨去了很长时间,最终决定由林念带着新加入的闹腾鬼——郑桓共骑一匹,剩下的那匹则交予萧歌和吴遇。
被心不甘情不愿凑到一起的两人都没有什么好脸色,但看着林念一脸抱歉的模样,只好委屈着将抱怨吞进了肚子里。
非常时刻,在意不了更多了。
心满意足坐在林念怀里的郑桓拉着自己的下眼皮冲萧歌做鬼脸吐舌头,萧歌看着小鬼头得瑟的表情,恨不得将他拽下马当场来一顿“拳头教育”。而最终,他只是紧了紧喉头,和站在一旁臭着脸的吴遇先后爬上了另一个马背。
矮脚马的重心很稳,两人共骑也未觉明显的颠簸,拉着缰绳的手臂更像是做个样子,老马十分自觉地在岔路口选择了应当通往的方向。
按易儿临走前所说,这里距离菊园也不过是小半个时辰的距离。如今距离他们告别妻儿全亡的可怜“血人”村民们,已约摸过去了两柱香更多的时间。林念一直在心里掐着数默念,现在看来,过不了多久就能看见菊园的外围了。
郑桓待在林念的怀里也依然发挥着小孩子贪玩的闹性,一路走来底下的马蹄子没停,他的嘴巴也没停下过。从沿途风景到也许是亲身经历过的稀奇事件,郑桓能从芝麻大的小事一直侃到终身的抱负和理想。其中一系列听上去倍觉自大和骄傲的发言,也就只有对小孩子会额外多一分耐心的林念会时不时地搭上几句话了。
萧歌本就对没能和公子共骑一匹马而耿耿于怀,郑桓在旁边撒泼的模样对他来讲就是一种带着炫耀的挑衅。他看着郑桓为了方便说话,而身子后仰靠在林念怀里,又将头倚到对方肩膀上的动作时,终于一个没忍住,咬牙叫了出来。
“别嚷嚷了!我的耳朵都要被你吵裂了!”
郑桓的脑袋如萧歌所愿那般移开了林念的肩膀,可他同时也将火炮又对准了自己。“哈哈,我知道了!你就是羡慕本少爷有青梅的陪伴,嫉妒我了吧!”
萧歌皱眉道:“什么青梅?你们在聊什么东西?”
“青梅竹马呀?难道你小时候人缘这么差,没人想和你一起玩儿吗?”
“谁说的!我也有的!”萧歌气呼呼地说道,“我也有……玩得好的……”
“那肯定和本少爷的不一样!”郑桓头仰地老高,恨不得将下巴贴到林念的鼻子上去,“我的小青梅未来是要嫁给我的,我们可是定过娃娃亲的!”
“是真的娃娃亲还是你强取豪夺?”坐在萧歌身后的吴遇挑着眉问道。
郑桓鼓着腮帮子反驳道:“当然是真的!等我捉到那两个逃犯,得到一大笔酬金,我就立马回家求爹娘向她们家提亲!”
三人笑起来,吴遇又道:“其实我们隔壁一家的小女儿过阵子也要嫁人了。”
“啊我知道!是不是那个矮矮小小的,看到我们总是害羞低着头的那个?”林念回忆道,“住你们家的时候她总过来帮忙,一天能见好几回呢!”
吴遇点头道:“对,就是她。说起来她要嫁的也是她的竹马,我们三个人小时候就经常玩在一起,不能亲眼看到她出嫁的那天……真是可惜了。”
“你们三个玩在一起?”郑桓小小的惊讶过后便揶揄道,“该不会你们两个都喜欢人家小姑娘,结果你抢不过人家,只好把小青梅拱手让人了吧?”
“不能胡说啊,可不是那样的!”吴遇探出身来纠正道,“我没喜欢过小姑娘,从来没有!他和我妹妹年纪相仿,在我心里也就和妹妹没有什么区别!”
郑桓不再盯着他,扭着脖子问抱着他的林念道:“那哥哥,你有没有什么小青梅呀?”
“没有小青梅,也没有小竹马。”林念低头看了郑桓一眼,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我一直和我父亲住在竹林,那里与世隔绝,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同龄玩伴。”
“啊……那多没意思啊。”郑桓替他惋惜道,“小时候我天天找朋友玩儿还觉得无趣,要像你一样关在屋子里的话恐怕就要发疯了。”
林念莞尔一笑,他将手心放在郑桓的脑袋上说道:“所以呀,狐朋狗友易寻,交心之人难觅,要好好珍惜与你一道的同伴。”
“特别是与你年纪相仿的同伴。”萧歌同他强调道。
郑桓冲他瞧了两眼,转身十分自然地就向林念告起了状:“哥哥,他是要赶我走。”
“谁要赶你走了啊小鬼头!”
“你看他又凶我!”
“他不是那个意思。”林念伸手将险些掉下去的男孩扶稳,开口为萧歌辩解道,“他只是给你提个建议罢了。”
“提了我也不会听的,在没捉到那两个逃犯之前,我可得傍上你们这些大腿!”郑桓别过脸,将后脑勺冲着萧歌不再搭理。
萧歌憋着一口气没地儿撒,只能在心里默念不要同小孩子计较。
两个人各有各的心事,一个人兀自发呆,另一人只能落寞地盯着前方的马屁股,好好看路的人就剩下了吴遇一人。他从萧歌背后伸长脖颈眺望着前方,见谁都没有注意到突兀出现的一大片竹林,便出声提醒道:“我们……是不是要到了?”
几人回过神来,只见道路的尽头是死路,两边则种植着常见的梧桐树,而隔断通路的正是生长茂盛的竹林。老马带着他们在竹林前停下,随后怎么拉扯缰绳都没了反应,摆明了是要让他们下马的意思。
熟悉的环境让林念倍感舒心愉悦,他闭上眼狠狠吸了口气,恍惚间就有了一种回到家的感觉。
老马放下他们后便撒开蹄子转身离开,四人目送着它们远去,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视野中。
而他们也拨开遮挡着入口的竹子,沿着地上并不明显的光秃痕迹,朝着竹林深处前进。竹林内里是越走越开阔,一直牵绊脚下的杂草也逐渐减少,到后来他们走过了一段颇为空旷的路途,麻雀在他们的头顶叽叽喳喳地盘旋嬉闹,野兔不怕生地在他们脚边缠绕,像是要欢迎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沿着道路边的指示打了几个小弯,最后在一个优美的水潭边找到了一间庞大的木屋。
这木屋建在竹林里,周边又没有菊花环绕,可偏偏那牌匾上却写着“菊园”二字,真是好生奇怪。
一个人影推开木门走了出来,正倚在栏杆边沉默地看着他们。
“是竹林里的大王!”郑桓率先发言道。
一旁的吴遇在认清对方的体型之后反倒松了口气,他道:“终于找到了,那位就是‘中庸先生’,我一路上一直都在担心,好在最后顺顺利利地抵达这里了。”
萧歌看向林念说道:“他真的是我们在苜蓿塔下见到的那个人吗?”
“看身形应该是。”林念回道,“我们过去会会他吧。”
在他们走近的途中,中庸先生率先行动起来,引着他们往后院的石桌方向走去。
中庸先生背对着他们站立,直到听到脚步声接近,才缓缓转过身来。而与此同时,他也终于第一次拉下了惯常遮挡住面孔的兜帽。
兜帽底下的面孔清冷又不失霸气,看着约摸有三十出头的样子。他的下颌线轮廓十分清晰,天生上扬的嘴角给人一种易亲近的感觉,但其周身散发的气场又摆明了想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的腰带打了个极其粗糙的绳结,一边的裤腿也不知因为何故翻卷着挂在小腿。林念注意到对方的额头上有着细小而繁多的伤疤,下巴上的胡渣则被刮得干干净净,大概因为常年晒不到阳光的关系,那一块儿的肤色甚至白到发光。
林念盯着他的嘴巴瞧了好一阵,中庸先生的下半张脸、嘴角微扬的弧度,竟同林汉霄的脸极为神似。
中庸先生操着一口沙哑的嗓音同他们招呼道:“林念、吴遇、萧歌,还有这位……我等你们很久了。”
“我叫郑桓!”
“我的真名叫作周廷,当然你们也可以直接叫我先生。”周廷冲着吴遇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我和吴遇以前见过几面,也算是老相识了。”
吴遇点头道:“先生是我们父辈的朋友,他知道很多过去的事情。”
“先生,就是您派易儿来接应我们的吧?”林念说道,“易儿他去找我们另外一个同伴了……他叫安岚,因为一些变故所以一个人离开了我们。”
“大概情况我都了解,既然易儿已经出发去找了,我们就暂且不用操心了,就算我们现在从这里出去,也不一定能比他更快。”周廷说道,“先坐下吧,我把你们找来是为了更重要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