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跟着往前走,却在跨上台阶前再次被人阻拦了下来。
“脱鞋!”神使使着眼神命令道。
婆婆已经脱了鞋,弯腰进入了吊脚楼,别看她走路步履蹒跚,但这猫腰的动作却灵活得很。林念点点头,跟着他们将鞋摆到了一起,他跨上台阶,弯腰进了屋子,见婆婆正在前方等待着。
“小心一点,不要碰到挂在上面的银饰。”婆婆轻声说道,“每一件银饰里都藏有祖辈的灵魂,切记不要惊扰了他们。”
“你!停下!”守在门口的神使带着一嘴口音拦下了正欲走进的安岚,他凑近安岚的身边支起鼻子嗅了嗅,同婆婆说道:“他身上有血腥气!”
安岚只好承认道:“我是受了点伤,药已经抹了但还没长好。”
“你!不能进去!”神使晃了晃手指,大约是在表达着拒绝的意思。“带血的人不能进!”
婆婆也道:“有伤的人不能进,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们说得义正严辞,而有求于他们的林念一行人根本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安岚踩回鞋子里,朝林念使了个眼色道:“那没关系,我在这儿等你们。”
林念点点头道:“不要走远。”
“跟我来吧。”婆婆道,“还在里面。”
这小小的吊脚楼外看倒是十分有迷惑性,任谁也想不到其中能容纳的空间远远超过他们的想象。但内里虽大,东西堆放却繁多杂乱,桌子的摆放十分紧密,除了当中的过道之外,便没有其他能下足的空间了。过道很深,两边的烛火并不能照射到最深处的景象,黑暗里便是无边无际的未知——就像是走一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路途的终点有些什么总是令人向往而恐惧。
林汉霄替大家问出了疑虑:“婆婆,我们是要走去哪里?”
“我要给你们看个东西。”婆婆伸出手指指向黑暗的远方,“那个东西藏在最里面的房间。”
“很远吗?我们还要走多长时间?”
跟在最后的神使语气别扭道:“走就是了。”
林汉霄在黑暗中捏了捏林念的胳膊,林念不敢放松,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万幸的是,神使并没有在他们熟知的地盘上对一无所知的外人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亦或是权利最大的婆婆在场,底下小的都不敢肆意发作。总而言之,婆婆真的将他们带进了最里端的屋子,那间屋子上足足扣了九把银锁!也不知婆婆在黑灯瞎火的环境里是如何将它们一一打开的,只是在九声轻响过后,门就能向里推开了。
走在最后的神使上前将角落里的烛火一一点燃,林念众人仰着头环视屋子,发现他们实际上是被关在了一个圆顶的密闭空间里。拱起弧度的墙壁上粘贴着各式各样的花蝴蝶,他们依据规律的排布,按颜色所分组合出了圆环般的图案。蝴蝶的花色在烛火的映照下,双翼如同荡漾在明光下的波浪般闪耀夺目,让整个空间都充斥着空灵的意境。它们每一只都像是独立存在的图腾,拼凑在一起又组成了绚烂的壁画,长时间地盯着甚至会产生眩晕的感觉。
“这是一个还未开放的花苞,我们现在就在它的体内。”
花苞?林念一下就联想到了另一个东西……
“这个花苞和‘花田传说’有关系吗?”
“有。”婆婆摸了摸“墙壁”,在蝴蝶覆盖下的基底十分厚实,手指敲击上去的声音同用砖头搭起来的屋子没有什么两样。“我也很好奇外界流传的是什么样的。”婆婆说道,“你们先说说你们听说的,我再告诉你们真实的。”
林汉霄与吴笙何相互看了一眼,吴笙何便接过话道:“我来说吧,我上一次听到这个故事也是二十几年前,它是这样的版本……”
市面上流传着几个脍炙人口的怪诞,“花田传说”其实并不能算作其一,能真正寻着线索打听到它的人也向来不多。一来是故事平平淡淡没有什么吸引力,人们在其中寻不到什么刺激的感觉,二来则是版本相传过多,任何一人随口一说便自成一版,没什么信服力。但林汉霄和吴笙何当年听到的版本却是有些可信度的,因为他们是从另一位传闻能够看破天机的神婆口中得知的此事。
传闻很久很久以前,天地间并没有花朵这种生物,甚至连成片绿色的草地也并不多见,当时的花田部落还不过是个无名之地。在那里生活着一男一女,两人自幼就在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姑娘一直有个愿望,想要看看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而青年为了满足心仪之人的愿望,可谓是上天入地无所不及。姑娘想看星星,他便带她寻到了当地最高的山峰,在峰顶一览众山小;姑娘想要溪流中最美的鹅卵石,青年便独自在溪水中寻找了三天三夜,摸出了一筐的惊喜……但这些都没能真正地打动姑娘。他们很快就长到了适婚的年龄,姑娘便向青年提了最后一个要求,如果青年能帮她实现这个最重要的愿望,她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他。
姑娘想要看到天地万物间最美、却并不真正存在于世的东西。
这句话前后矛盾,既然是不存在的东西,如何能知道它长得如何,又何来比对美貌一说?但青年却没有反驳姑娘,他反而许诺在姑娘给出的期限内一定会将她梦想中的东西完好无损地带到眼前。青年整理了行囊独自开始了旅程,他在旅途中遇到了一只叫“乌忸”的黄狗,乌忸毫不留情地打碎了青年的幻想,直截了当地挑明是姑娘为了拒绝青年才想出了这种方式戏耍他。青年不信,无论乌忸怎么劝说,都认定了自己内心的考量。乌忸被他的坚定和牢固的感情所打动,便以青年的一条腿作为代价,将三颗种子换给了他。青年爬回了家乡,依照乌忸的吩咐将两颗种子埋进了泥土之中。两颗种子经过风吹雨淋,虽然最终只成功长成了一颗,但那一颗却遍布山野,为大地铺上了一层草绿。可姑娘看到此番景象大失所望,草地虽然稀少,却也不是从来没见过,更抵不上“最美”这一称呼。青年哄不好她,只能日日夜夜跪在草地上磕头祈祷,希望曾经给他带来希望的种子能再一次帮帮他。他的呼声被上天听闻,很快在草地中长出了花骨朵。这下姑娘终于满足,一口便应下了婚事,可她成亲之后却拒绝与青年合房,反而整日生活在花丛之中,与鲜花为伴。当地的百姓都说姑娘是被花妖勾引去了神智,青年看着现状也追悔莫及。于是他又砍下自己的另一条腿,以腿骨作为短棍、皮肉和鲜血作为中和的养料,趁着夜间无人之时,将大片的鲜花连根拔起,并叠放在一起捣碎成了浆液。第二日醒来,姑娘恢复如初的同时竟也遗忘了之前所有的记忆。青年将她带到原先的花田里告别,却意外地发现当时没能生长起来的第二颗种子已破土而出。本想趁其作乱之前就销毁干净,可当他们逐渐靠近之时,种子却突然疯狂生长起来,仅以眨眼的速度就达成了第一颗种子足足生长九日才能到达的程度。青年和姑娘大惊失色,以为这一次他们两个都会遭殃,可是直到他们两鬓斑白,只能横躺在床上喘气之时也没有受到花妖的勾引,而这一带的居民在花朵盛开之后迎来了很长一段时间风调雨顺的日子,于是当地的居民便好好供养着花田,甚至着了迷地相信只要花田在,生活的安稳就会在。他们将花田视作为天上神仙留于人间时遗落下的神物,并将脚下的土地称呼为“花田部落”,好让后世时刻牢记花田对族人的重要性。
至于花田上盛开着的花朵,其实并没有具体的名称,只是后世一直在流传,那种“食能治病”的宝相花似乎就来源于同一片花田。
“婆婆,我们说的对吗?”
“有一部分是对的,可有些就没什么道理了。”婆婆掐了两下手指说道,“我刚才说我们在一个花苞里,你看看这满墙的蝴蝶,有没有发现在你的故事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林汉霄道:“蝴蝶并不在故事里,我们梦里看到的黑猫也没有出现。”
婆婆拿拐杖轻敲了两下地,说道:“乌忸是我们这里的土话,意思是漂亮的姑娘,这个姑娘指的并不是一条黄狗,在我们真实的故事里,乌忸是一只黑猫。”
“前面你们说得都对,故事就是在‘乌忸’出现那里开始变得不同的。”婆婆叹口气又道,“那只叫乌忸的黑猫并没有给青年种子,而是跟随他回到了这里,召集了一群蝴蝶。这群蝴蝶是跟着黑猫而来,那青年就以为蝴蝶是黑猫的神使,也一并照顾着。至于那些长出的鲜花,其实它们的种子原本就埋在那片土里。黑猫乌忸指示蝴蝶在土地上飞过,地里的鲜花也就随之破土而出。蝴蝶这种生物历经破茧,闯破黑暗和约束,因此在我们的故事里具有‘唤醒’的意思,它将会永远向着美和光明飞翔,黑暗与鲜血都将是束缚它的枷锁。花和蝴蝶都是我族的图腾,我们相信它们会把我们从混沌的不确定中带离出来,迎来精神的清晰。”
“还真是相差甚远。”林汉霄道,“我们反复问过那个神婆,她还说她发誓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其实她说得也没错,一段时间里我族内部也杜撰过这样一个版本,主要是想说给小孩子听,就随便了一些。”婆婆道,“我小时候听的也是你说的那版,后来族中的长老觉得肆意篡改还是有些不妥,便不再那么讲述了。”
“冒昧地问一下,婆婆今年……”
“我已经九十八了,待到九十九的当天便是圆寂之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林念环视着周围,墙壁上的蝴蝶泛出蓝色的幽光。“可这个花苞又是怎么来的呢?”他问道,“传说里提到了蝴蝶,却没有提到花苞。”
婆婆站得久了有些站不住,门外等候的神使会意地搬了个木椅进来,婆婆坐下后歇了一会儿才解释道:“那些唤醒花朵的蝴蝶完成指令后并没有散去,而是从花骨朵中选择了一朵停了上去。那朵花越长越大,飞来的蝴蝶数量也就越来越多,后来有一天,花朵长到了现在这个大小,竟然一口就将停在它外面的蝴蝶都吃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