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遇干脆拉着安岚朝桥边走去:“没事的,你们都太紧张了,这桥没你们想得那么脆弱。”
说着便一同迈脚踏上了第一个木板。
拉着两头的绳索轻微有些颤抖,吴遇兀自踮了几下脚,很快便安心伸出了第二条腿。脚下的木板间隔距离有远有近,因此每一步都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两人武功底子本就好,站在这木板上也如小荷尖儿上的蜻蜓那般轻盈,掌握了规律后,更是直接在小桥间使着轻功飞了起来。
萧歌朝着他们大喊道:“诶!到了没有啊?!”
“到啦!”安岚将肩上的重负卸下,落在桥上朝他挥手道,“这桥很牢,都过来吧!”
“你顾孩子。”林念已然将麻袋扛在了肩上,这是丝毫不给萧歌发挥的余地了。“一个人管两个,能行吗?”
萧歌一手抄起一个,郑桓和易儿便被分别夹在了他胳膊底下。郑桓起初还略有不服,但看着这晃悠的桥面,还是向当下屈服。萧歌搂着他们的腰间,两孩子也尽可能地抱住他的手臂,要想通过这样的桥,谁也不希望因一时失足而断送三条人命。
萧歌身负重任,而他做完后便看着林念,这意思便是直接用行动说话了。
林念乐得一笑,萧歌这护仔的姿势,让郑桓和易儿同躲在母亲羽翼庇护下的雏鸡有十分的相像了。
于是他将麻袋往上一抬,第三个跨上了木桥。
空山幽谷,层峦叠嶂。任何一点声音发出,都能在谷间反复回响绵延,成为镌刻山脉的积淀。而此地狭窄僻静,传声来回间又几乎没有时间间隔,因此即便两人相隔很远也能做到宛如面对面交谈。而这一次,打招呼的却不是人声,而是一种从未听过的“起”、“起”的怪声。
陌生的怪音响起得很有节奏,且听着由远及近,正慢慢朝众人接近。一时之间,空谷里净是响着这唯一的独奏,叫人措不及防地听了去,数次后免不了生出了诡异之感。
未知如同魔盒,让人好奇的同时还带着不确定的恐慌。
未知又如同赌博,好奇上了瘾便极难割舍。
众人在桥面中央停下了脚步。
不是他们不愿前进,而是桥的终点,明显有着什么东西。
桥面因他们的动作上下起伏,没多久后又归于静止。起初,那令人疑惑的“起”、“起”声也不过是单一地响起,而随着距离的接近,怪声竟越来越密集,从各个角落传来,此起彼伏。如海浪上空的飞鸟,又如过境蚕食的蝗虫,前者听着嘈杂焦躁,后者令人生畏愤恨。郑桓躲在萧歌怀中瑟瑟发抖,这几天对他来说,唯有恐惧二字格外牢记在心。
“谁在那里?!”
打头阵的安岚冲着对岸喊道,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这问话也被群山反弹了回来,在山谷中不断回响。
“没有人在吧。”吴遇压着嗓子说道,“我看一定不是人。”
“不是人?那我是什么?”
众人显然没想到真的有其他人待在这山谷之中,因此声音一出都倍感震惊。林念和萧歌只是觉得耳熟,而已经发现了异样的安岚在瞬间拧紧了眉头。
声音自山顶之上传来,如异界圣言回响苍生,如迷蒙薄雾笼罩着谷间上空。六人仰头向上望去,自山顶后正有一男子背着阳光,大摇大摆地踱步走来。背光是男子面容的伪装,整张脸都被埋在黑影中望不真切。日光在他周身描摹了一层金光,映衬着整个人都显雍容华贵,腰侧的佩剑更是光彩夺目,吸睛的同时又觉刺眼。
林念小声“啊”了一下,突然惊讶道:“这人是……”
“不是什么好东西。”安岚语气低沉道。
男子越过山头缓缓走下坡道,于是包围他的金光开始逐渐被暗色取代,他的脸面开始变得清晰,而当他们终于能看清来者的眼睛时,萧歌大喊出声道:“你是池子磬?!”
万壑千岩开始吟唱来者的大名。
池子磬站在半山腰停下,他负手挺立着,蔑视着底下的六人道:“老子来送死,小子也等不及了!”
安岚气得朝他吼道:“你是来这里堵我们的?”
“堵你?你是什么人啊,用得着我这么大阵仗吗?”池子磬对此不屑一顾,“我就是在这儿看看风景,没想到你们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安岚咬牙道:“正巧,我可有一大笔仇要和你算呢!”
“要和我清算?你是指你的废手臂,还是……”池子磬意有所指地拖着长音道,“你们爹娘的贱命呀?”
“你说什么?!”
“哦,你们几个整天聚在一起玩,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陷奢逸骄,一点儿也不知道关心他们,真是群不孝子啊。”池子磬讽刺着挑动着他们的底线,“在你们贪图享乐的时候,你们那几个不长眼的爹娘跑来找我讨要个说法,到头来技不如人,被我砍上几刀就趴在地上求饶。我本想发发善心原谅他们,可谁知他们站的那块地特别松动,几个人一挣扎,竟全都掉下了悬崖,我连根头发丝都没有捞着。你说说,这缺德事要做多少,才会有这样人神共愤的结局,竟然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掉下悬崖?要让我相信你这满嘴喷粪的言辞,倒还不如说,你被他们打得落荒而逃,只能到这山谷之中避难求生更是可信一些。”
池子磬突然伸手往远处一指:“你们看见那处的断口没有?”
众人不为所动。
池子磬道:“他们就是从那里掉下去的。”
林念微微推起手指,利剑即将出鞘。
池子磬又道:“尸体就在下面,你们若是想尽孝,就该下去……陪陪他们。”
他唇齿尚未闭拢,萧歌右手指尖轻挑,以烈风之势从腰腹缠绕间扯出一根牛筋,指尖反转之间,赫然在虎口架起了一座“弓弩塔”。石块充当利箭、两指充当机台……两臂展开是潇洒如风、所向披靡。一切仅仅发生在眨眼之间,待山腰上的池子磬回过神来时,那石块已破空而来,在其颧骨上留下了尖锐的刺痛!
血液顺着他侧脸弧度缓缓低落,池子磬仰头擦过中指,又将抹了红的指腹伸至唇边。舌尖从唇缝中露尖,他竟将自己的红色吞入口中。
远处,刚刚完成百步穿杨的萧歌放下姿势,道:“可惜,若是给我一把弓,一定可以穿破你的眉骨。”
池子磬突然咧开嘴,一口黄牙整齐展露在外。他的唇角保持着轻微上扬的弧度,皮上的褶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尤为苍老和病弱。他这副模样又与之前见面时大有不同,上下扫视一通,林念只在一位过路人上看见过相同的皮相,像是突然经历了胖胀,又突然面对了暴瘦,被撑开的皮来不及回收,只能永远松松垮垮地穿在骨肉之上。
像是孩童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像是小刀插进了长剑的剑鞘……
池子磬咧着嘴无声地笑着,后来,那隐藏不住的笑声从嘴边流出,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回荡在山谷,回荡在溪泉,回荡在无人的群山之中。
池子磬笑得肆意又放荡,他俯瞰群山,眼前的小人可笑又可怜。一个人,一辈子,能有几次立于大众而不同?而若是有了头一回,那便再也难以同这刀光剑影、剑尖银光的执着相对脱开联系了。
人们只看重第一次,也只相信第一次。
池子磬停住了笑容,那是同浦弦不一样的超然和洒脱。
他跺了跺脚,而几乎是在同时,那消失了好一阵子的“起”、“起”怪声又传了回来。众人屏息凝神,却只见许许多多的四足兽缓缓从池子磬背后走出。
四足兽通体黄色长毛,身形虽修长,四肢却短小,它们拖着根粗壮的长尾,在池子磬脚边立两足站立。鼻头耸动,两耳不断地颤动,黑色的眼珠紧盯住桥上的六人,模样半是好奇,半是警惕。
林念尚在思索,就听身边的萧歌嘟囔道:“怎么是黄皮子?”
黄鼠狼给鸡拜年。林念心想,这池子磬到底给他们带了哪门子贺礼?
思来想去,在这群山之中,池子磬要上哪儿找那么多黄大仙?莫非他还是什么黄大仙转世?
如若和这些荒唐的猜想不沾边,那眼前的这一群……
“这当然不是普通的黄皮子了。”池子磬兀自点头,仿佛一眼就看透了几人的疑虑。“这些黄皮子可就是你们口中的……鬼兽啊!”
说着他一挥手,离他最近的那一只便两爪往前一扑,伸展着身子一溜烟往桥上跑去。那黄皮子鬼兽远看像一条棕色小蛇,等跑近了看又像是诡计多端的赤色狐狸。它四脚奔跑频率极快,走到桥头上时还停下打量了顿四周,其拼命伸长脖子左顾右看的姿势似乎也和真的黄皮子没什么两样的。
“你们知道什么是鬼兽吗?知道鬼兽是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诞生的吗?”池子磬在山腰处唱着自己的独角戏,“鬼兽就是高阶浊灵,而我,才是那个把它们‘接生’下来的人。”
池子磬的高调发言并没能吸引众人的注意力。林念看着黄皮子扭来扭去的肥屁股,仔细一想却觉得越来越不对劲。碰到萧歌以后,其实他们拢共也只不过碰见过四回——可以勉强归为“鬼兽”一类的东西。夕梁村的灵体曲鳐和形似豺狼的不明生物、佯萍镇长了海螺般卷曲大角的羊妖、还有与浦弦争夺百相果时守护鬼兽的四不像生物……这些鬼兽各有特点,模样也皆是令人胆寒心颤,凡是见识过的,无论大人还是孩童,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也总是要心神不宁、心生恐惧一阵的,连着几日睡不着觉也是常有的事,甚至还有人郁郁寡欢,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的情况。
这些鬼兽都像这世间本就存在之物,而在这基础之上,它们更还有着独有的、奇特的象征,这些象征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人一目了然,不用凑近,便知其背后必定存在着不可告人、又无法言说的秘密。
鬼兽们引以为傲的区别标识,却成了人们识别灾难的最佳着眼点。
而眼前的黄皮子……即便同它鼻尖挨着鼻尖对立着,也无法识出一丁点儿的破绽。
这真的是鬼兽?还是说池子磬的本事比浦弦和他手下还要精密许多,已经厉害到可以以假乱真了?
远处,黄皮子试探着踩上第一块连结木板。随后,就像是真气打通了任督二脉,自它踏上自己的区域以后,林念腰间的符命刀就开始如雷云般震颤,震得他胯部隐隐发麻又发痛。
那黄皮子上了桥后全然变了副模样,除了在隔板上找到规律跳跃以外,甚至开始攀附在绳索上“飞檐走壁”。六人还未来得及反应阻止,黄皮子便率先蹦到了他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