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并没有在郊外停留多久,答应了樊姨之后,他立马回到了客栈,打算打铁也要打个热乎的,既然答应了人家,便还是速战速决为好。
浦弦的屋子离他自己的不是很远,此时远望过去已经瞧见对方熄了灯。
看来这家客栈里,唯有自己一人独守夜幕,放着软榻不管不顾,非要学着子规夜啼,和曾经的罪人达成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了。
可奇怪的是,林念从始自终都没有生过半点愧疚的情绪。
他暗地里管这个叫探查真相前不得不跨越的黑暗。
林念轻手轻脚往前走着,他越过了自己的屋门口,又顺路经过了萧歌的门前,可当他走至安岚门口时,却突然觉得里头有股强烈的吸力迫使他停下了脚步。
林念跟随自己的直觉停下,等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推开门扉,双腿也已迈过了门槛。
屋内唯有一盏微弱的烛灯燃着,而围坐在烛灯旁,将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竟是安岚和本不该待在这里的萧歌。
“你们……什么意思?”林念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落到了极点,“大半夜不睡觉凑在这里私会呢?”
“误会!全都是误会!”安岚跳起来解释道,“这可不是私会啊!我们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些事……要讨论一下。”
“丑时都过了,你们什么事能聊一宿啊?”林念紧锁眉头,语气不悦道,“什么事非得在晚上说?如果是关于浦弦的事,就不能选在大白天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公子,不是关于浦弦的事……”萧歌撑着桌子站起来道,“是关于……关于……”
萧歌对上林念的眼眸欲言又止。
“行了,支支吾吾的我也不想听。”林念摆手道,“正巧你们俩都在这儿了,有件事也必须让你们知晓一下。”
安岚问道:“什么事啊?”
林念道:“我见到樊姨了,并且答应她要帮忙从浦弦那儿偷一张药方出来。”
“等会儿,等会儿,你等等……”安岚拉住他道,“你见到谁了?樊姨?佯萍镇时碰见的、然后又在灵漾城村庄里莫名消失的樊姨?”
“是她。”
“你还答应了要帮她?”
林念点了点头。
“公子……我能问问为什么吗?”萧歌的脸在月光的照射下显得有些惨白,嘴唇也隐隐有些发紫,叫人晃一眼还以为他中毒了。
“为什么?她请求了我,而我也同意了啊。”林念疑惑道,“浦弦这些年的确待她如畜生,我方才见她时,她还告诉我她被浦弦拔了舌头。”
萧歌道:“樊姨让你帮她去浦弦那儿偷东西,你就真的答应了?说穿了这也是他们……上下级之间的恩怨,我们为什么要插手啊?樊姨是哪种人,我们几个人都心知肚明,可别到时候她翻脸不认人,猪八戒还倒打一耙呢!”
这语气说出来可有些冲,安岚急忙伸手挡了他一下。
“我当然清楚樊姨的过去,但如果她杀人是为了救自己,那么为了让自己活下去,她在将来必定还会杀死更多的人。所以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助她停止,不再对解药渴求,也就不会再去杀人了!”林念也昂声道,“这世上哪有人会喜欢杀人的啊?”
“这点我想要反驳一下。”安岚挂着尴尬的笑容劝说道,“这世上还真有喜欢杀人的,这种人其实早就上了江湖文书 ,成为大家的公敌了……”
可相互对峙着的两人谁都没有理他,萧歌被林念两句话激到,当即怒道:“公子!你怎么还在扮圣人君子呢?你不能看她现在可怜,就全然忘记她过去留下的恶迹!我可越来越不理解你了……她可是指使人屠杀了整整半个佯萍镇的孩子啊!她让多少个家庭家破人亡、她让多少被洗了脑的人手上沾满鲜血……那些逝去的人命在你眼里真就一文不值吗?”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安岚展臂挡在双方胸口前,不安地劝道:“只是小两口意见不合,不至于,不至于……”
林念只觉一阵头晕耳鸣,稍后的几个字更是一个都没能听清,耳中全然被嗡鸣声所取代,眼中也出现了如雪花般的星星点点。林念原地摇晃了几下,稍稍缓过来一点就急着抢道:“人杀人有时候是为了活着,人为了生存,往往会做出各种各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泯灭良心的事……但在生死面前,人们选择保全自我,选择活下去而做的那些抉择,就真的是错误的、是大逆不道的事吗?”
安岚替他解释道:“嗯,你话里有话,意思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他浦弦,樊姨也不会落得个这样的下场,她也不过是个受害者罢了?”
“那……”萧歌先抢着说了一个字,而后在安岚的眼神鼓励下将后半句话说了出来。“那你觉得那些杀了胡锦绣的人也是为了活着吗?”
“胡锦绣是自杀的!”
“在那之前!镇上所有人都想害他!”萧歌吼道,“只因他与众不同,只因他格格不入……”
安岚没料到他们会说这个,立刻板下脸阻止道:“换个例子,我们不能拿死者开玩笑!”
林念夸张一笑:“什么?”
“原来如此。”萧歌心中略有忐忑,但仍是装着很有底气的模样将话说了出来,他一边说着一边靠近林念,借着身高优势垂眼俯视着他。“在你眼里,那些杀了胡锦绣的人也是被浦弦的手下耍得团团转的受害者吧?你说他们是为了生存才要去杀人的?笑话!他们只是被随意玩弄拿捏的傀儡吧!一旦深陷屎坑之中,哪怕只是沾到了裤腿,也会变得臭气熏天!”
话音刚落,萧歌便被猛地撞开几个身位,他踉跄着分开双腿,只见安岚也被他们的对话惹恼,此刻胸膛剧烈起伏,俨然已经气急败坏。安岚深深呼吸了一口,抹了把眼睛放缓语气,道:“我说……我知道天气太热,难免会因焦躁而影响思绪,一旦烦躁起来是看谁都不顺眼,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恨不得当场数落对方一顿……这些我都明白,因为我偶尔也会有一些小脾气。你们小吵小闹是种情趣,但是放狠话踩雷点就没必要了,多伤感情呀。”
他话说完就撑在桌子上等着两人讲和,可谁知林念丝毫不领他情,反倒突然往前一动,直接将他从案前撞飞!安岚脚下滑了两步直接摔坐到床上,仰头面目震惊地听着林念说话。
“我们去回顾历史,回顾他人的过往,总是喜欢站在高位上指点江山,但我们终究是旁观者,永远也无法替他人做出选择。”林念一一回击道,“我们这些自谦是圣人的家伙,就一定能在生死面前自始自终秉持着作为‘人类’的仁慈和高洁吗?”
萧歌捏紧拳头道:“那你是觉得樊姨没错了?”
“你在胡搅蛮缠些什么?”林念面目狰狞道,“我是在帮大家及时止损!”
“是为了让你那点单薄的自尊心和虚荣感得到满足吧!”
安岚从床上飞速跃起,扯着萧歌胳膊就往门口走去。“你快省省吧!”他急道,“停止吧!别再还嘴了!”
萧歌一把打掉他手臂:“你怎么不让他住嘴?!”
安岚冲他眨眼使着眼色,整张脸极度滑稽又扭曲。
“听不懂!”萧歌一挥袖子,无情瞥了两人几眼道,“你们都是站在一边的吧?好,好极了,看来这里是容不下我了!”
他双手背在身后,卷着滚烫的怒气跨离了安岚的屋子。
“哎!你!”安岚原本想劝他消气,可无论怎么看,这两人起码现在是不可能在一个空间里相处了,那便索性放虎归山,让里头这个不请自来的猛兽独占一会儿山头。
安岚转身时还在思量着劝和的语句,再定睛一看,林念正抱着脑袋蹲坐在床边,短短的一会儿便由冷汗爬上满脸。安岚吓得赶紧从地上扶他起来,可没想到林念身子极沉,宛如千斤顶压在身上,好似多少壮汉一起来拉扯都得累个够呛。安岚用力扯了几把没能将他扶起来,便干脆也坐在他身旁,等他自己想通。结果屁股刚一着地,林念便如雨后春笋的长势般,“咻”地一下从地上弹起,而后迈着有气无力的步伐,晃晃悠悠地身子一斜,“啪嗒”倒在床榻上昏睡了过去。
安岚伸手将他紧皱的眉心抚平,可就像他们身上已经起了褶子的衣物,除非从头到尾泡水重来,否则它将会长长久久地陪伴着你。
安岚摇摇头,将被子一扯盖在了林念的身上。幸亏他还记得林念的屋子在哪个方位,今夜便作临时的交换即可。他轻手轻脚地关上屋门时,还指望着明日一早醒来,两人自动和好如初呢。
可等到第二日,新的问题竟是在一个极其糟糕的时间点出现了,林念和萧歌二人尚未和好,却又在新的决策上闹起了矛盾。
那一等一的大事便是——浦弦再一次失踪了。
随之而来的焦头烂额又被分散至另一个重点——林汉霄却莫名出现了。
一个人从身边活生生消失了,可另一个人却从遥远的远方回到了身边。众人一时五味杂陈,也对林汉霄等人的遭遇颇为好奇。他们同上一次出发时有着明显的不同,灰暗、破败的外衣正宣扬着他们似乎也经历过艰难险阻、生死搏斗,吴笙何伤了脖子,而林汉霄也伤了手腕,他们脸上又有着不同程度的擦伤,肉眼可见之处几乎都敷上了厚厚的药膏,整个人都散发着药草的苦味,很好闻,却让人不敢靠近。
林念站在他面前,只觉得这两天的混乱让他脑子成了一团浆糊,不知该从哪儿开头说起。可显然林汉霄却并没有这样的顾虑,确认小辈们四肢健全、衣物完整之后便开始了例行关照:“怎么样?你们没事吧?”
安岚瞅了林念一眼,替他答道:“我们没事。”
林汉霄点头道:“不是让你们找块安全的地方原地调整吗?怎么走着走着反倒走到这里来了?”
林念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道:“就是想四处看看。”
林汉霄这次语气里附带上了半分责怪,又道:“我们着急同你们会合,就是因为担心你们。看你们身上的传讯纸鹤似乎是被人破坏掉了?你们可有遇上报不上名号的袭击者?”
林念没有答他,反问道:“你就是这么找到我们的?因为不放心我们,所以在我们身上放了跟踪?”
周廷抢答道:“把纸鹤交给易儿的人是我。”
“暂时不提这个,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搞明白。”林念抬脚站在一块石头上,终于和林汉霄平视着说道:“我只想要一个答案,宁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