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仇脸色青了又白，望山一脉是瀚海国皇族的分支，瀚海国虽跟后商一样，三州共主，只有一个国家，文字、钱币等等也都进行了统一，但没有传统意义上的皇帝，而是由望山、白沙、玉螺三支皇族血脉共同监管，其中家主可称王，三王之上还有主祭司。

当年雀珠丢失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受连累的人数以千计，有不少权贵举家逃亡，后商国力强盛，不畏外敌，又与瀚海接壤，那些权贵以带着的珍宝、神器为条件，寻求庇护，还曾引得边境不宁，好在最后两国使者往来，各种调停，才确保安然无事。

瀚海国雀珠丢失虽人尽皆知，可邓仇当时就在瀚海国内，并与老望山主有交情一事却属隐秘。他们这种身份别说私下见面，就是书信往来也难免惹人忌讳，因此邓仇是既换了面貌又换了身份，这才进入瀚海国，就连当日旁边伺候的近卫都不知他是谁。

温灵芝是哪里得来的消息？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她为什么不戳穿？！

邓仇心绪极其复杂，连刀刃又入肩颈三分都没发现。

“本来邓院长背叛我师父这件事，我并不认为责任在你，”艾葉等了一会儿，等到邓仇的脸色坏到一定程度后，才开口继续道，“城主施压，是人都要权衡利弊，邓院长的做法虽然比较小人，但因此就要你的性命却未免过于苛刻。”

在后商其它地方，城主与大祭司兴许能够分庭抗礼，但在庸城，温灵芝是戴罪之身，她自觉有负艾青榆，有负庸城，于权力也没有十分热衷，不只邓仇偏向城主，司天学府大部分人都不例外，就连三遁署吴绪与温灵芝向来交好，利益面前也未必坚定不移。

既然如此，又何故以完人单独要求邓仇。

“未曾想邓院长原来背叛成瘾，连自己挚友都不肯放过。夺人雀珠时，你应当知道雀珠失落，望山主会是什么下场，望山一脉、无辜人等又是什么下场……邓院长偷走雀珠纯粹是为了一己之私吧？”

艾葉的声音仍然很轻，像一阵风漂浮在地牢中。

折腾这么久，哪怕庸城是个空壳子，人手短缺，上下运转皆不灵，这会儿也该有所反应，不说攻破地牢——邻近护城大阵枢纽，也不敢有这么大的动作，但至少应该遣几个人来开门，看看地牢中究竟发生何事，能否平息事态。

外面安静的不正常，邓仇侧耳倾听片刻，才缓缓叹一口气，“望山一脉与少城主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艾葉摇摇头，“兴许我师父认识几个望山人，但我的确从无接触。”

“那少城主……”邓仇与艾葉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从不知这位少城主脾性如此讨厌，话不说全，行事也不果断，杀人算账还要用钝刀子一点点割。

“我只是年纪太轻，心慈手软，动手杀人必得证据确凿且对方万分该死。”艾葉云淡风轻，“所以雀珠在邓院长身上吗？”

雀珠又称孔雀珠或五色珠，贡在瀚海蛇神面前，是镇国至宝之一，与之同巢的还有一对玉蚕，一对金甲虫和一对宝石螳螂。雀珠这样的至宝就连瀚海国主祭司都无法完全驱动，于是将其一分为三，玉蚕、甲虫和螳螂是其身外化身，各得三分之一的力量，必要时可分与不同的人。

如此，不必直接驱动雀珠，就能发挥雀珠的大部分力量。只是身外化身不能离本体太远，五里便是极限，超过五里，玉蚕、甲虫和螳螂就只是雕琢漂亮的死物。

古云霞养着的那对甲虫就是以瀚海国金甲虫为“母”，是一对仿制品，不过工艺奇高，能得八分形和神。这对甲虫虽不能起死回生，也不能包治百病，包祛百毒，但若只是外伤顷刻便能恢复，甚至绝症、剧毒将其带在身上，也有续命的功效。

刚刚邓仇下水时，左腿伤成那样，普通法宝就算能止痛，能疗伤，也多有局限，速度慢或有副作用，唯有雀珠，哪怕血已经散入水中，也能将其重聚，也唯有雀珠能在艾葉刀刃下生出肉芽，伤一寸补一寸，只短短瞬间，邓仇肩颈处只剩下道浅细白痕。

邓仇眼见无法隐瞒，只得又叹了口气，“少城主，我本已看重你的能力，不想要你性命，甚至考虑过假死以雀珠续命，来成全你为师报仇的心愿，你何必戳穿几十年前早已过去的往事。”

雀珠下落绝不可外扬，这等秘密一旦戳穿，邓仇的下场会比当年望山主更加凄惨，声名尽毁不说，司天学府甚至庸城都会受到牵连，瀚海国与后商的关系更是一触即发，边塞和朝堂多年努力付之一炬。

忽然一股巨力从艾葉刀刃上传递过来，长刀即刻被绞成了水汽，艾葉握刀的手掌也未曾幸免，十字形的伤口几乎透背，伤口中包括掌骨，一切都被绞切殆尽，血肉模糊。

艾葉脚尖触地急速后撤，水幕一层又一层掀起，在她面前形成屏障，与此同时，艾葉脆声喝道，“雀珠的秘密各位都已经听见，邓院长要杀人灭口可不会只杀我一个人！”

陆无明立刻惊觉，眼下发生的事都在艾葉算计之中。

自己原先还有迟疑，可现在邓仇有雀珠护身，他要灭口，地牢中其余人若还有异心，不能通力合作，就是死路一条；可真的杀了邓院长，就钉死“犯上作乱，图谋不轨”的罪名，继续摇摆不定，妄图留在内城讨还公道，仍是死路一条。

艾葉成了摆在陆无明面前唯一的选择，跟着她一条道走到黑，说不定还有希望。

司天学府飞鸟院副院长尚且如此，其它人的选择只会更少，何况邓仇已经大开杀戒，艾葉受伤急退时，陶琰、陈寒星和笼罩在墨渍之下的狱卒也受到攻击……刹那皮开肉绽，血流成河。

饶是陶琰和陈寒星早有防备，仍遭受重创，陶琰呕出一口血，他胸口如遭雷殛，衣袍撕裂，露出蔷薇色树杈状的伤痕，大半个脖子都被覆盖。

陈寒星的情况比他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头上的束发玉冠劈裂，半边身子冻僵，几乎不能动弹，她已将墨渍形成的牢笼全数放开，一方面对付邓仇难以分心，另一方面这些守卫和狱卒也是邓仇灭口的对象，她不想帮邓仇省事。

这么短的时间，地牢内可谓损失惨重，守卫和狱卒没想到邓院长如此心狠手辣，不分敌我，好在邓仇不能完全掌控雀珠，只能令其发挥到三成左右，否则顷刻间血肉化为齑粉都有可能，怎会还留了一个守卫在水中苟延残喘。

又是不知道什么东西抓住了重伤的守卫，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拽到了艾葉身边，他体无完肤，奄奄一息，就连甲虫都耗了些功夫才吊回一口气。

“少城主！”陆无明终于从钢铁铸成的一亩三分地中走了出来，他距离邓仇最远，甚至远过艾葉，身处水幕之后，天诛还在周身织出罗网，邓仇暂时还未能伤到他。

甫一交手，胜负已分，艾葉这边的“乌合之众”可以说是被杀了个落花流水，呼吸间全是浓厚的血腥气，雀珠势不可挡，陶琰和陈寒星几乎被迫至末路。

护元神器作为最后一道防线，很多人并不想将它当成普通法器来用，陶琰就是其中之一，但眼下已容不得他藏私。

那是一方米斗，木质，外表乍看平平无奇，却使整个地牢华光万千，陈寒星的墨迹、艾葉的水幕、陆无明的天罗地网一时之间都增强了许多倍，不知为何还充满了一种吉祥如意的氛围。

邓仇：“……”

他倒是曾经听闻三遁署陶署丞并不善战，脾气也算不上好，人缘却相当不错，凡谁家中有事都爱请他，三遁署有任务，也都愿意和他组队。

竟是这个原因。

陶琰立刻就成了邓仇的首要目标，陈寒星也是即刻就意识有陶琰在，她与邓仇还能过两招，陶琰若死，即使艾葉还有后手，溃败也不可免。墨迹挥出，充斥大半个地牢，周围一切陷入灰白色，邓仇像是被拽进了另一个世界，纵使雀珠在身，他也有片刻无力之感。

见陈寒星拖住了邓仇，陆无明赶紧将他刚刚没说完的话补上，“少城主！这个时候你就不要藏私了！”

话音未落，陆无明已经越过水幕，加入了战局，好容易在陈寒星身上看见了困住邓仇的机会，他必得趁机出一分力，否则陈寒星拖不久，邓仇摆脱束缚，艾葉又没做好准备，等着众人的就是绝境。

不需要陆无明提醒，艾葉也清楚万事俱备，无需再拖。

以她为中心，渗进地牢中的水迅速干涸，霎时连人的皮肤都受不了这样干燥的环境，沿着纹路开始皲裂，渗出血色，就在陈寒星遍体鳞伤摔出墨色领域之时，一颗血红色眼球大的水珠也凝现在艾葉掌心。

最后，残留在空气中的墨迹也逐渐消散，陈寒星又勉力维持了许久，至此已是她的极限，那对甲虫忙得很，治完这个治那个，陈寒星靠在墙脚，旁边就是一盏茧灯，她微微闭着眼睛，动也不动，人没死，只是伤重。

邓仇居高临下俯视着她，明明只要再动一根手指，就能轻易要了陈寒星的命，可陈寒星没有挣扎，邓仇也没有动这根手指，他猛然感受到了更深更冰冷的威胁，加上陆无明还只是轻伤，天诛会一生二，二生八……无穷无尽，极难对付，想越过他干掉陈寒星也不太容易。

何况……邓仇隐隐察觉陈寒星、陆无明以及陶琰这三个出现在地牢中的人都是经过挑选，他们的护元神器相生，并与雀珠相克，换成另外三个人，自己绝不至于到现在还困于地牢！有这般手段，又是精心布局，怎会如此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