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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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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太平十三年,冬末深夜。

皇城钟声不绝,雷音响彻天地;百官缟素,长跪于太极宫内哭嚎不止。

大虞天子在一个时辰之前驾崩,皇亲国戚们接到消息连夜赶来,围着灵柩泣不成声。

如今天子已被收殓,便该改称其为大行皇帝了。

装着遗体的豪华棺椁被安置在大殿最前,棺木两边立着的是他的大伴蔺广与哀声痛哭的虞国皇后。

老宦官蔺广哭得几近昏厥。

和低声啜泣的皇室后妃们一对比,蔺老公哭得声嘶力竭,惨烈至极,仿佛他才是棺中人真正的妻子眷属一般。

蔺广公公是大行皇帝提拔上来的亲信,曾是天子的贴身內侍,之后又当上了秉笔太监兼任东厂提督,权倾朝野。

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全因大行皇帝给了他极高的信任和放纵。

此时帝王这座巍峨的靠山驾崩倒塌,蔺广如剜心一般的疼痛是真,做戏给群臣百官看也是真。

阉宦虽为天子犬马,但让他真的随主而死,却也断无可能。

灵前即位的大戏,他筹谋已久。

大行皇帝早年子嗣不丰,四十多岁吃了仙丹以后才突然开枝散叶起来。

因此他的皇子皇女多在牙牙学语的岁数,只会怯怯地跟随母妃们哭泣。

唯一个头出挑些的,是三皇子景裕,今年十四岁,此前在宫里一直是无人问津的状态,甚至他今天到达灵前时还有好些老臣认不出他。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哪怕是一年之前,太子被废、发往封地以后,大行皇帝依旧心心念念着要找机会接回废太子吴王,半个眼神也没给自己的三儿子。

可此时的殿内,却也只有这一个像模像样的皇子了。

三皇子景裕望着灵柩,眼眶通红,呢喃道:“父皇……”

朝廷命官们也跪伏着痛哭,涕零之声不绝于耳。

连绵的嚎哭声里,人群乍然一静,中央的官员自觉向两侧避让,清出了一条通道来。

这条直通棺椁的小道不算宽广,却也足够让单人通过。

太极宫外风雪飘摇,昏天暗地。

一个身长八尺有余、接近九尺的男人在殿外抖落身上霜雪,将厚重的大氅递交给一旁的內侍,踏着百官的目光,款步走入室内。

景裕的望向来人,眼睛不自觉地亮了一亮。

趴在地上痛哭的蔺广也在袖子后面勾了下嘴角。

步入殿中的男子衣冠济济,脚踏乌皮六合靴,身穿浅色衣袍,袍尾绣着小科绫罗,腰部胯着明光烁亮的起梁带,鎏金香囊与金鱼袋系于腰带之上。

再往上瞧,则因其身形过于高大,叫跪拜之人瞧不分明,只余沿路香风阵阵。

跪倒官员抬头看了眼那人遮天蔽日的背影,垂下脑袋面露不屑,也有些人捂了捂口鼻,像是嫌弃那人身上的味道。

不过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上首几位宦官打眼下来,他们便心无旁骛地哭丧了起来。

大虞宦官专权已有百年,朝政里外几乎被阉宦们一手遮天。

本朝也不例外,蔺广父子两人便是先帝的殿前红人。

一个督管政务,一个督管军务,百官想要文书、军情上达天听,便绕不过这二人去。

方才入殿的那名男子,正是蔺广的义子——督管军机要务的御马监掌印太监,蔺南星。

蔺南星虽是阉人,身段相貌却是极好,此时身披素缟,更衬托得他唇红齿白,剑眉星目。

他走到灵前,先是恭敬地与贵人们问了好,或许得益于他身材高大,那声线也不似普通阉人般尖细刺耳,只是比较清亮。

蔺广望了望自己的义子,用细长的双眸向他打了个眼色。

蔺南星微不可见地颔首,转身跪到景裕边上,小山般的身体矮了下来,脊背拱得极弯。

他面带哀伤,俯身劝道:“殿下节哀,莫要伤心过度,小心身子。”

景裕泪眼莹亮,依赖地唤道:“蔺南星……”

蔺南星不与三皇子对视,谦卑地看着地面,恭顺道:“奴婢来迟了,御马监里有些事耽搁了片刻。”

景裕伸出纤瘦稚嫩的手掌,抓紧蔺南星的衣袖,眼里中落泪不止,带着些惶恐地道:“无妨,你来了……我心便定了。”

蔺南星垂着眼帘,从袖袋里取出熏香过的绣帕,给身边皇子抹去眼泪。

景裕像是一下子心中就有了底气,偎在蔺南星伟岸的身侧,眼中神采也越来越盛。

蔺南星低头扫了一眼,手上更加用力地替皇子擦着眼泪,还顺便给自己眼皮抹了姜汁,辛辣的刺激感让他瞬间落下两行清泪。

突然棺椁之处传来一声惊呼。

皇后呵斥道:“皇上他怎么会让景裕继位!这不可能!你这阉人竟敢伪造诏书!”

蔺广苍老的双手拿着一封明黄黄的诏书,在皇后的质疑下伤心欲绝,抱屈得几乎要满地打滚。

鬓发花白的老宦官哭道:“老奴跟在圣上身边三十多年,一切都是皇上给的,岂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后娘娘莫要污了老奴的清白……这白纸黑字,红蓝盖印……”

他几步走到前排大臣面前,放声大哭:“首辅大人,您瞧瞧,怎么会有假?”

秦首辅跪在百官最前,被蔺广这么一问,眼神微动,接过诏书端详片刻,叹气摇头。

周围又聚来几个股肱之臣,看了也叹息不止。

景裕的手指越攥越紧,甚至不自觉地微微震颤着。

蔺南星垂下衣袖盖住皇子线条青涩的手掌,俊逸的五官纹丝不动,脸上两道泪痕也不去擦拭,只一心侍候着景裕,仿佛那些吵闹与他无关。

传位诏书被百官反复确认真伪,最终秦世贞道:“此诏并非伪造。”

如此便一锤定音了。

皇后捂着心口,摇摇欲坠地坐下。

她的儿子曾经贵为太子也斗不过这两个阉人,她一介后宫之人,纵使有万般不甘,也只能接受大势已去的定局。

蔺广抹了把泪,乘热打铁踱步到景裕身前。

他长跪不起,高声劝道:“皇上交给老奴最后的事情,老奴不敢怠慢,请殿下即位!”

景裕几乎就要答应下来,但到底还记得自己不能表现得过于殷切,又吸着鼻子推拒回去。

蔺广这一生演戏无数,这场好戏他自然也做得炉火纯青。

他趴伏在地,嚎啕大哭,嘴里叨念自己有愧陛下,对着景裕磕了无数响头,仿佛让景裕继位是大行皇帝的毕生所愿一般。

大臣们对这老阉奴的失仪作态面露讥讽,纷纷掩面回避,又在衣袖后头眉来眼去,目交心通,彼此确认是否要认下新帝。

蔺南星将行号卧泣的义父扶起,道:“父亲莫要伤怀,既是皇上的临终遗愿,殿下必然不愿违拂,不然皇上在天有灵,也要不得安息。”

他说完,向景裕俯身长拜,扬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天命所归,请殿下即位!”

他话音刚落,前头几个将军便跟着拜倒下去,显然是早就串通好了;之后陆陆续续,武官们全部拜服。

秦世贞看着隔壁的武将们,揣着袖子叹了口气,弯下腰杆,携文武百官们一同叩拜。

“请殿下即位!”

景裕便不再推辞,认了下来。

如此,默默无闻的景三郎灵前即位,成了大虞的少年天子。

蔺广的一颗心也落定下来。

景裕成为皇帝,他的义子蔺南星就是新帝的伴伴,此后荣华富贵,依然是属于他们蔺家的。

蔺南星跟着景裕已四年有余,起初就是个三皇子的贴身內侍,之后得了先帝的赏识,成为御前中贵,掌控天下兵马。

那时就有不少人以为蔺南星要抛弃名不经传的景裕,专注伺候先帝。

却不想蔺中贵始终不曾忘记旧主,军务再忙也要赶去伺候景裕片刻,全然是一副忠贞不渝的犬马模样。

如今景裕即位为帝,蔺南星成了此局最大的赢家。

往后不仅是军务之事,怕是政务也要落入这阉人的掌控之中。

文官武将均觉得这蔺中贵、蔺大伴真是好算计!

但不论他人如何揣测,蔺南星心里却对景裕即位之事毫无波澜。

灵前即位是景裕、蔺广二人的心头大事,而蔺南星今夜真正的筹谋,并不在此。

他今夜所谋之事,在后宫之中。

他从皇帝行将就木之时便已开始布局,数月筹谋,只为趁宫妃被赐死殉葬之际,将冷宫里的那位贵人暗度陈仓,送出宫外。

想必此刻,计划多半已经成功。

他要救的那人,该是离开宫闱了吧?

此后,那人再不是先帝的后妃,也不是被幽禁在冷宫里的困兽。

即将真正地自由了。

蔺南星冷峻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柔和之色,连带他着看到景裕打了个哈欠之时,语气也温情了许多。

他贴心地劝道:“陛下,您明日便要开始处理政务,奴婢斗胆请陛下爱惜身体,早些歇息。”

他提出这个建议时带了不小的私心,毕竟出了灵堂,他才能探听到下属们关于营救那人的行动汇报。

其他宦官见蔺大伴提出了对圣上的关心,纷纷不甘示弱向新帝卖好,连声附和请景裕回宫休息,珍重龙体。

少年天子盛情难却,被宦官们前呼后拥着往殿外走去。

蔺南星走在宫人的最前,紧紧坠在景裕身后。

他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般擎着,若非脊背拱起,姿态谦卑,怎么看都不似一个阉人。

少年天子刚刚走出殿外,官员们便交头接耳起来。

“这些阉人内部就能秉笔盖印,诏书是真的,可谁知道这是何人下的旨意……!”

“蔺广父子这是打算架个傀儡出来,由这些蔺姓阉狗掌控天下吗?”

“将军……这个皇上就一个小娃娃,你刚刚怎么就拜下去了……”

“闭嘴,只看在蔺南星对将士们不曾克扣的面上……”

议论之声渐响。

大虞官宦之争旷日持久,大臣们骂阉人不算太过避讳,宦官用权势拿捏他们也从不手软。

秦世祯咳嗽一声,阻止这些人议论天子,劝道:“陛下年幼,多加引导未必会继续重用阉人,之后不论何人担任帝师,需要好生教导,让陛下明辨是非。”

百官们叹息连连,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

反正大行皇帝临终之前,已经十分昏庸,新帝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秦世贞抬头望着蔺广,上头的蔺广也正看着秦首辅,嘴角勾起阴恻恻的笑容。

秦世贞垂下眼眸,胸腔里溢出一声冷笑。

他倒要看看,白纸一般的新帝究竟依然会爱重阉人。

还是会废除阉党。

太极宫里骂声渐响,景裕却早已乘上轿辇,向他的寝殿而去。

抬辇队伍浩浩荡荡,共有六七十人,蔺南星走在辇外,巍然玉立,肃穆地伴架随行。

队尾处行来一个提灯宦官,碎步迈得极快,宫灯也随之摇曳晃动。

他走到蔺南星的身侧,低头道:“蔺公,事情已办妥。”

蔺南星垂眸望向汇报之人,轻声问道:“送出去了?”

小宦官名叫逢力,压着声音,恭恭敬敬地禀报:“是的,就在方才,先帝无所出的后妃已全被赐帛赐鸩……那位喝了您备的酒,已昏死过去。小的亲自把他送出宫门,是多鱼接走的。”

蔺南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表情也柔和起来,不自觉地露出点笑意:“好,后续之事,你扫尾清楚,别让人抓着把柄。”

逢力连声应下,提着宫灯折返回去。

浩大的队伍持续行进,周围除了丧钟声,步履声,风雪声,再无其他声音。

蔺南星随着轿辇向前走去。

两侧宫墙高大,空中飞雪漫天,黑夜乌云之中,只能隐约瞧见一轮模糊的弦月。

蔺南星的心思早已不在此处,飘离了宫阙,飞向宫外的蔺宅。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那人,现在就在那里。

那人……

他的少爷——沐九如。

他今生今世,永远效忠的主子。

沐九如喝了假死药,现在应当就昏睡在御赐给他的蔺太监第里,只要沐九如转醒过来,多鱼就会连夜把沐九如送往富庶的鱼米之乡。

此后再无人认识他的少爷,束缚住沐九如,少爷便可重新做上无忧无虑的闲散公子,往后再无忧患苦难。

只可惜蔺南星如今已身居高位,帝位更迭的大事他难以抽身,无法亲自送沐九如离去,再见上主子最后一面。

但他只要知道沐九如会前路通达……

见不见面,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蔺南星从认蔺广为父开始,便走上了权宦的道路,这辈子就注定难有善终。

少爷与他的瓜葛越少,就越安全。

今日他不负恩义,将主子救出了宫闱,能这般与沐九如隔着宫墙遥遥相别,他已再无牵挂,再无所求。

来日沧海横流,藏弓烹狗,也是他应得的结果。

长队一路行到景裕的纯昭宫前,队伍缓缓减速,龙辇将要停定。

前头刚走的逢力突然跑了回来,步伐急促,宫灯摇晃不止,把四周的树影照得仿佛恶鬼的爪牙。

逢力公公脸上挂着豆大的汗水,压着声音道:“蔺公,那位情况不对劲,像是……要不行了!”

蔺南星的瞳孔猛得一缩,神色凛冽,面冷如霜。

他片刻不停地道:“宫外备马,快!咱家一会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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