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奴面色有些许古怪,迟疑半晌,突然捂住了嘴,小手摊开时,一枚尖利的小白牙孤零零地躺在掌心。
“原来是掉牙了!”那少年忍不住笑道,“让我看看是哪颗?”
狸奴连忙把手藏到身后,张口觉得漏风,又赶紧捂住了嘴。
那少年继续笑道:“我给了这颗牙一个痛快,小娘子该怎么报答?”
“报答你什么!”狸奴掉了一颗小虎牙,说话还透风撒气的,“撞掉我的牙,你该赔!”
那少年摇头道:“应该这么想,如果没有我接着,恐怕你连门牙也撞掉了罢!”
“谁让你接了?不过是一棵树而已!”狸奴抢白道,“我从小到大上山下河爬树摸鱼什么没干过?偏生你这么瞧不起人!”
她话音刚落,成肃正与徐宝应等人从院里走出来,皱眉道:“狸奴,怎么又跟人吵架?”
那少年听得那意味深长的“又”字,再瞧瞧狸奴气鼓鼓的小脸,顿觉她像极了到处惹事的小野猫,费了好大劲才憋住笑。
狸奴瞪他一眼,又委屈巴巴地低下头。在街上怼了琅邪王差点惹来杀身之祸,到人家家里又跟人家小郎君吵起来,这一天真是倒霉透顶了。
“参军,小孩子吵架何必较真?”徐宝应笑呵呵地来到近前,赞许地打量着狸奴,“说起来,若不是这副伶牙俐齿,又岂能让那位琅邪王吃瘪?”他轻轻拍了拍狸奴的肩膀,感慨道,“我还要多谢小娘子救我儿性命。”
狸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徐大将军太客气了,当时我离小郎君最近,出手相助是应该的。”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奔马危险,稍有不慎,便要将自己的性命搭上。这孩子,当真是纯良仗义的善人。徐宝应望着她,眸光微动:“小娘子这才是客气。我与你父亲同袍之谊,如今也称得上通家之好,这声‘徐大将军’可真是生疏得很呐。”
狸奴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伯父!”
徐宝应一口应下,满面春风。
成肃猜不透他的心思。对方毕竟是位高权重的上官,一路提拔他,还鼎力相助还了西河宋氏的赌债。猛然间来了一句“通家之好”,他只觉得受之有愧而心中不安。
狸奴没想那么多,这可是大名鼎鼎的镇北将军呐!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能喊他一声伯父!她内心的小人正激动地狂舞,先前那少年却听得一头雾水:“阿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旁江岚解释道:“琅邪王当街纵马,险些撞到你二弟,多亏了小娘子出手相救。”
徐宝应轻咳一声,道,“阿蛮,你虚长了几岁,这待客之道可还记得?”
徐崇朝没想到还有这一节,顿觉羞愧,低头道:“儿知错了。”他想了想,取下腰间短刀,讷讷地对狸奴道:“方才我行事莽撞,还望小娘子海涵。这是我前几天刚从大市买来的,送给小娘子聊表歉意。”
狸奴在成肃的默许下接过,入手便觉沉甸甸的。那刀鞘通体漆黑,形制精美。拔刀出鞘,顿时寒光一闪,刀锋映日。
是一把好刀。
“多谢郎君。”狸奴道声谢,将短刀收入怀中。
众人谈笑着走远,徐娴娘还牵着小望朝站在一旁,眸中满是敬佩的光:“阿妹好厉害,换作我,那时候早就被吓傻了。”
狸奴被夸得小脸通红,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徐崇朝恰到好处地插进话来,道:“好在二弟安然无恙,三娘,带他去吃些果子罢。”
徐娴娘应下,领着小望朝离开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与狸奴,狸奴幽幽道:“郎君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徐崇朝一顿,终于露出了一丝撞破身份的羞赧:“当然还记得。”
“那为什么装作不认识?”
徐崇朝语气中竟夹杂着莫名的委屈:“这是在我家,若是被阿父知道我偷偷出门就惨了。”
狸奴回想起徐宝应对他的态度,稍稍解了气,继而好奇道:“那你刚才又是到哪儿去了?”
“去军营。阿父让我随将士们一同操练。”
……徐大将军这也太严格了罢。狸奴咋舌,对他颇有些同情:“可你才几岁?我听说军营里很苦啊。”
徐望朝眉头一挑:“我来年便十三岁,已经不小了。当年我表兄就是十三岁独自进京求学的,虽然文武殊途,但早做准备以后才能有机会。”
狸奴咦了一声:“你那位出挑的表兄,不会就是江郎君罢?”
“你怎么知道?”
“在京门,我认识的人可多呢,”狸奴好不心虚地夸口,又叹气道,“不过有江郎君这样的表兄在前,你还是真的可怜。”
徐崇朝默然,半晌道:“话虽如此,但我心甘情愿。如今世道不太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我来挑大梁呢。”
狸奴心头一动,然而这思绪旋即飘散,犹如云心荡过雁影,倏忽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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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六年除夕的烟火尚未散去,一道诏令便如平地惊雷,搅乱了大魏十四州的安宁。
天子下诏痛斥庾慎终十条大罪,以琅邪王苏弘景为主帅,以镇北将军徐宝应为前锋,内外戒严,克日出征,平定逆臣。
狸奴跟着成誉出城捉野兔,回来时便听到城里人议论。成誉一字一句读完了城门的告示,扭头对狸奴道:“你阿父又要出征了罢?”
狸奴不由得忧愁,这个庾慎终看起来很有来头的样子。上次去将军府听到“庾昌若”的名字,她还特意问了二叔,据说那个人北伐西征纵横四海,是数十年前的风云人物。虎父无犬子,他的儿子总差不到哪里去罢。
成誉抖了抖腰间的猎物,盘算着回去炖只兔子给他阿兄补一补,可成肃似乎一下子忙碌起来,十天半个月不回家,直到出征前才回来道别。
他强打着精神,仍遮不住眼底的疲惫,夜里兄弟三人小酌时,才叹道:“这场仗,对宣武军不利啊。”
成誉皱眉道:“阿兄此话怎讲?”
“琅邪王年轻气盛,发了讨伐庾慎终的檄文,也不过是出一口气罢了,”成肃缓缓扣着几案,道,“这些年张灵佑作乱,朝廷折损了许多人马,如今又被庾慎终阻断了沿江商路,军粮也匮乏。跟荆州兵马比起来,没几分胜算。”
成雍背上一凉:“不是还有沿江州郡吗?”
“阿弟有所不知,”成肃摇摇头,“如今庾慎终已逼近金陵了。”
“这么快?”成誉斟酒的手一顿,推测道,“莫不是中游州郡都不敢阻拦?”
“没错,庾氏在上游的声威,可抵精兵百万。只有会稽王还守在西府,但恐怕坚持不了多久。”
“这……”成誉略一沉吟,问道,“徐大将军什么态度?”
成肃苦笑道:“你看,庾慎终已经到西府了,宣武军还待在京门,这不就是徐大将军的态度吗?”
风声寂寂。成雍拢紧了领口,道:“可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庾慎终打下金陵罢?”
“确是不能,”成肃瞥他一眼,“琅邪王再怎么纨绔,终究是今上亲弟。庾慎终野心勃勃,恐怕不好相与。”
“那就站在琅邪王这一边啊,”成誉不解,“徐大将军到底在犹豫什么?”
成肃长叹一声道:“问题就出在这里。徐大将军跟琅邪王的过节,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总之他不想帮琅邪王,一心要置身事外,也免得趟这趟浑水。”
“这岂是他想不管就不管的事情!”成誉略有些激动,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侧首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立在门口,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
“狸奴?怎么还没睡?”成肃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阿父和阿叔不也是没睡?”狸奴的声音有些闷闷,“每次阿父出征,我都睡不好的。”
成肃心头一暖,也不追问,只温声哄她早点歇息。
狸奴依言回屋,可刚才听到的消息总令她不安。遥远而未知的逆臣,年轻而冲动的相王,位高而犹疑的将军……这些事情离她太遥远了,茫然伸出五指所能触摸到的,唯有在风雪交加的冬夜中蔓延的、被时局牵系的千丝万缕的慌乱和骚动。
她无能为力,只得暗中祈祷阿父全身而退,莫要因朝廷之争牵连到家中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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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肃走后不过月余,金陵传来内外解严的消息。原来京都战事已经结束,荆州刺史庾慎终率领千骑长驱大司马门,天子登临降诏,任命其为丞相。
庾慎终夺得相位,岂不是曾经的相王苏弘景彻底失败了?宣武军此前是相王的前锋,不知道如今伤亡几何,庾慎终又将如何处置他们?
狸奴忧心忡忡,跟着两位阿叔到街上打探一番,却问不出什么新东西。更让人意外的是,宣武军的口风紧得很,丝毫不肯透露战事的消息。她思前想后,决心到镇北将军府问问。
徐崇朝正在调试弓弦,听说成家小娘子来找他,意外道:“不是来找三娘的吗?”
自从去年年底相识,徐娴娘便对这个小伙伴上了心,一直想再请她到家里做客,可不巧遇上了全城戒严,这才作罢。
小厮道:“确是求见大郎君。”
徐崇朝将弓箭收入匣中,沉吟道:“去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