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狸奴警觉地抓紧了雕花瓷枕,待那人转过画屏,她不禁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阿父。
于是这口气还没舒尽,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见她惴惴不安的样子,成肃气笑了:“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没有,”狸奴摇摇头,“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没事?”成肃并没有直接回答,他探身摸了摸她的额头,好像没什么异常,于是道,“几个时辰前,你在堂下昏过去了,看样子是太累了。”
“啊?”狸奴暗自埋怨自己不争气,赧然支吾道,“我饿了……”
成肃闻言,走到门前吩咐了几句,又坐回了榻上,似是犹豫了一瞬,道:“我看你确实是累,这几天好好休息。”
狸奴心下一动,问道:“三叔他们什么时候出征啊?”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成肃道,“我看这东府布置还不错,说不定能让你安心在这里待几天。不过你阿母在家里担心得很,过不了几日还得回去跟她做伴。”
狸奴听到“东府”二字,不由得吃惊,但是她脑子里乱哄哄一片,也来不及细想。
“我不想回京门!”她兀地站起来,“我要跟三叔一起去打仗!”
成肃无动于衷道:“这几天还只是刚开始,战场上的厮杀就已经很凶险。西征庾氏,长路漫漫,指不定还有多少杀机。你跟着大军只会拖后腿添麻烦,一旦军中有什么事情,谁还有工夫管你?”
“我没有……”狸奴争辩道,“单说这几天,我也没有拖后腿,我……我好歹还射中了一箭!”
成肃回想起那救命的一箭,神色微动,但很快便沉下了脸:“那只是机缘巧合罢了,你看看自己这副身子骨,哪里是能够冲锋陷阵的样子!军中勇士万千,何必要你一个小丫头提枪上阵?”
狸奴一时间委屈,眼泪差一点夺眶而出,又听成肃接着道:“你如果在金陵不老实,我立刻把你送回京门。”
话音刚落,一位随从端着餐食进来。在他摆放碗筷时,成肃叮嘱道:“看好她,半步不许离开这屋子。”
那随从连声应下,送成肃出了门,然后仔仔细细地给屋门落了锁。
狸奴气得直拍门:“放我出去,我要去追庾慎终!”
然而门外空荡荡,得不到什么回应。
狸奴起初还妄想三叔来说情,可从傍晚等到黎明,除了有人定时来送饭,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她仿佛被人遗忘在这个角落里,日复一日地望着雕梁画栋,心中却一片荒芜。
连日来门外越发热闹起来,好像有不少乱七八糟的人路过,狸奴呼天抢地,总没有人理。终于有一天,前来送饭的换了个新面孔,狸奴忍不住再次问道:“外边是谁啊,一天天的这么吵?”
“那可都是东府的客人,”那侍卫唤作常宁,是成肃诸多亲从之一,对她很客气,“小娘子还不知道罢,你阿父做大官了——徐州刺史!小娘子以后可有得享福了。”
狸奴一愣,手中的筷子差点掉到地上。徐州刺史?她虽不清楚这官职具体是做什么的,但大魏统共十四州,能做到一州刺史……应该是很大的官罢!
“听说朝廷一开始准备给成将军的官职更大呢,”常宁滔滔不绝道,“连琅邪王平之都力主让成将军做扬州刺史,但成将军说什么也不答应,这才退而求其次,担任了徐州刺史。而且他现在又是八州都督,还升了领军将军……”
“那我三叔呢?”
“小娘子说的是成誉将军罢?他与江岚、孟元礼两位将军,如今都是一郡太守了。李将军与你阿父差不多,也做了青州刺史。等除掉庾慎终,就不愁加官进爵了!”
狸奴听得五味杂陈,既为他们高兴,又为自己如今的处境悲哀。心中一委屈,又差点掉下泪来。
常宁有些慌神:“小娘子,都是大好事,你哭什么?”
狸奴瞥他一眼,索性干嚎起来,无赖道:“他们都风风光光,只有我被关在这破屋子里!我不服!我要见阿父!我要见阿叔!我要见江郎君!”
常宁束手无策,只得拿好话哄着她。狸奴知道他说了不算数,吵闹着要见那些将军们,一时间令人头大。
狸奴正软磨硬泡,忽然听到外间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便抽噎着止住了哭声,瞅了那侍卫一眼,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是谁啊?”
“小娘子,在下何知己,是你阿父身边的主簿。不知小娘子现下可方便?”
狸奴觉得这声音耳熟,到门口一看,来人一身暗灰儒衫,清癯的脸颊透露着淡淡的慈祥,好像是……常常在阿父身边出谋划策的那个人?
何知己见她一脸泪痕,似是惊讶道:“哟,小娘子这是怎么了?”
常宁连忙解释道:“今日是在下来送饭,说起成将军如今升了官,小娘子就激动起来了……”
何知己会意,呵呵一笑:“这是好事啊,小娘子有哪里不得意?”
狸奴擦了擦脸,狐疑地打量着这人,道:“我哪里都不得意!明明一起来打仗,他们得了官,却把我锁在这里。”
何知己哑然失笑:“小娘子出来,可得到家里人同意了?”
“……没有是没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这关系可大着呢,”何知己笑道,“小娘子身为女儿家,又小小年纪,何必来掺和行军打仗的事情?这才只是个开头,军中的辛苦,女儿家可受不得!”
“谁说的!”狸奴不服气,“我自幼习武,腿脚上的功夫,比舅家儿郎都要强。军中那点苦,旁人吃得,为何我吃不得!”
她一脸决然,亮晶晶的双眼透着倔强的光,让何知己微微心动。他从狸奴身上看到了少年人的力量,这久违的气息让他人到中年的漠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可是成将军不准啊,”何知己玩味地笑笑,“小娘子打算怎么办?”
狸奴努努嘴,悄悄扫了常宁一眼:“我总有办法。”
何知己看破她心思,道:“大军明日就出发。就算小娘子逃出来,谁敢收留你?”
如今成肃态度坚决,恐怕成誉和江岚都不好违背他的意愿。不过更重要的是……
“明日出发?”狸奴震惊道,她可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做!她焦躁地跺了跺脚,抬头时已是满脸的哀求:“何郎君,你既然跟我阿父相熟,想来说话也有份量。求你帮我劝一劝我阿父罢,我都已经十二岁了!”
何知己思索了片刻,道:“女郎可知行军之苦?”
“人生不知苦,何以成圣贤!”
——
何知己回到前堂,成誉正在与成肃议论,仔细一听,还是为了狸奴的事情。
成肃面色不豫:“都是你惯着她,这么危险的事情也敢自作主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向她母亲交代?”
成誉自知理亏,见何知己过来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住地朝他使眼色。
何知己笑道:“明公还在为令爱的事情担心?我方才路过后园,令爱还是不甘心,她那么鬼灵精怪的女郎,不知道还有多少小心思!若是以后再劳烦明公费心,岂不是耽误了正事?”
“小女让主簿见笑了,”成肃轻叹道,“那我便尽快把她送回京门,免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明公何至于此啊!”何知己笑道,“若是连明公都看管不住,其他人又能耐她何?我看令爱不过是生长京门而有尚武之气,对行伍之事一时新奇。不过她毕竟没怎么受过苦,真到了军中也承受不住。此次征讨庾氏,西上千里全是水路,其中辛苦更甚于平日。依我看,不如暂且答应了令爱,让她尝试一番,估计还没到西府,她就已经受不了。到时候她心服口服地退回来,再也不会动这门心思了!”
成肃没想到还有这一招:“这……靠谱吗?”
“明公放心罢,西府距离金陵还不远,局势也比较安定,这段路出不了意外,单是颠簸之苦,就够她受的了。”
成肃思索了一番,缓缓点头道:“如此,也不失为好办法。”
——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西征义军自劳歌渡登舟,十里长亭,漫漫柳荫,尽是冠带相接络绎不绝的送行人群。
琅邪王苏弘景生平无所建树,唯有一条还值得说道,那便是为抵御庾慎终而修造了数十艘巍峨的楼船,再加上金陵剩余的守备,以及朝廷数日间征集的民船,一时间江上风帆鼓动,遮天蔽日,好不壮观。
狸奴这一次被收编到成誉的手下。她虽执意要与普通兵士同甘共苦,但仍架不住三叔威逼利诱,乖乖跟在他身后当一名亲兵。此时见众人把酒誓天,免不得心潮澎湃,暗暗立下奉帝东还的宏图伟志。
只听得角声雄壮,于江天之间久久回荡。宣武诸军,便在满朝文武期待的目光中登舟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