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子楚的时代即将过去,再过几日,属于秦政的时代即将到来。
新旧交替之际,宫中各项事务堆积如山,但这些琐事,无需王宫的主人们费心,自有一众臣子,为其鞍前马后。
傅溪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就在一天前,她还无所事事,一心想着某个秦王……宫中的检测器。
那日从王宫回去后,嬴夫人又携她阿姊,前来拜访。
傅溪愿意放她们进屋,完全是看在嬴夫人阿姊的面子上。
阿琦和康康从小一起长大,互相作伴,有个人,能同姐弟俩玩到一块去,再好不过。
对于嬴夫人共同用饭的提议,傅溪也没有拒绝。
她忙着帮嬴夫人打下手,没有注意到过分沉默的院落。
“……不能对姑姑说谎的,”康康撅着小嘴,大眼睛满是不赞同,“娘亲一点都不乖。
不乖的话,不仅没有睡前故事,还没有糖糖吃。”
他说的是祁瑶利用傅溪眼疾,假装成两个人这件事情。
祁瑶想反驳,在两个孩子天真又郑重的目光中,闭上了嘴。
大人的恩怨,如何同小孩子们解释?更何况,他们把那个女人,当成最信任的人。
“……像我和姐姐就很乖,没有说谎,”康康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声补充,“没有对姑姑说谎。”
阿琦捏着小布袋,闻言心虚埋头。
祁瑶发觉阿琦和康康心虚的表情,像是抓住了他们两个的小辫子:“你们不乖,要是我告诉她,到时候……”
傅溪帮着嬴夫人打下手,嬴夫人再三道谢,实则时时刻刻注意傅溪的动作,这是太后的饮食,每一步,都必须在她的监督之下进行。
在发现傅溪对于处理食材,一窍不通后,她拿了几个柿子打发傅溪:“我一个人也能应付,嫪先生出去等着吧。”
傅溪被赶出来前,正在洗菜,撸起袖子,两手湿漉漉的,只能用手肘堪堪夹稳熟透的柿子,转头和院中,悄悄达成协议的三人大眼对小眼:“吃吗?”
将柿子分给阿琦和康康,得到两个孩子乖巧的道谢,傅溪习惯性摸摸二人的小脑袋。
祁瑶接过傅溪手中的柿子,视线落在她的手肘上,橙红的柿子衬得她的手白皙如明月,也显得她手上的那条粉色刀疤,甚是狰狞。
傅溪顺手摸摸祁瑶的脑袋,摸完她才反应过来,尴尬收回手。
“……这道疤痕……”祁瑶的顾不上去计较其他,一双桃花眼眸光颤抖。
傅溪假装不在意,整理好衣袖挡住刀疤,看来她的刀疤吓到这个女人了,她转移话题:“先吃柿子垫垫肚子。”
“姑姑,要热热。”康康朝着傅溪撒娇,他要吃烫烫的柿子。
傅溪应下,带着康康离开。
祁瑶还回不过神来,傅溪的那道刀疤实在太过刺眼,可以想见,这个女人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康康跟着她,又是怎么过来的?光是想到那些刀口舔血的生活,她就呼吸不过来。
她抬眼,就见阿琦站在她面前,手里捧着柿子,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
“那道刀疤……是怎么回事?”
话一出口,祁瑶暗自摇头,她同一个不谙世事的八九岁女童,说这些做什么?
却不想,阿琦朝她偏头一笑:“是为了保护康康哦。溪溪为了保护康康,才会受伤。”
祁瑶愣住。
“姐姐,来烤柿子啦。”康康探出小脑袋,催促阿琦。
阿琦应声,满意地欣赏了一眼,祁瑶复杂的神情,这才走开。
祁瑶摊开手,手中圆滚滚的讨喜柿子,已经被她捏得伤痕累累,果肉和汁水弄了她一手。
不远处传来嬴夫人勉强压抑住怒火的含笑声:“嫪先生,放着我来!这是盛水的鉴,不能这么用。请你带着孩子出去。”
无论傅溪在火堆旁是如何手足无措,最终嬴夫人做好了饭食,阿琦和康康,也成功吃上了热乎乎的烤柿子。
五人同案而坐,并未分餐。
傅溪心中对于检测器一事有了盼头,这下心情不错,自己喝酒的同时,不忘给祁瑶和嬴夫人也倒上一杯。
“多谢,我不便饮酒。”嬴夫人推辞,眼下她正在执行公务,喝酒误事,违心拒绝。
祁瑶一直闷着不出声,见状拿起嬴夫人身前的酒爵,一饮而尽。
傅溪眼前一亮,不愧是嬴夫人的阿姊,连喝酒的气势都不一样。
祁瑶喝完一杯,傅溪就顺手给她倒满,嬴夫人有心要拦,但想到太后和嫪易不能为他人道的关系,又有些犹豫。
几杯下肚,祁瑶已经面色通红,那双平日满是傲慢的桃花眼,此刻盛满柔情,她撑着下巴,笑着给康康夹菜。
康康很有礼貌,频频朝祁瑶奶声奶气道谢。
嬴夫人确信太后无事,见她爱子心切,替她向傅溪开口:“先生,明日何时入宫?我好为你安排车马。”
傅溪摇头,偷偷去取检测器,需要找一个好天气,确保碰不上那个人:“这件事情,我还未确定……”
话音未落,祁瑶大着舌头,把竹著一摔,直接打断她:“你明日必须进宫。”
“为什么?”
“你有官职在身,必须日日入宫值班,”祁瑶跪坐起来,绞尽脑汁想着方便傅溪入宫的官职,“……给事中,嗯,没错,这就是你的职务。”
傅溪挑眉,嬴夫人见傅溪起疑,为避免太后身份暴露,适时插话:“给事中,为相邦史,负责辅佐相邦,管理宫内事务。
太后一早便如此安排,本想明日给先生惊喜的。恭喜嫪先生了。”
嬴夫人担心醉酒的太后露馅,起身请辞。
傅溪还没说话,祁瑶第一个不答应。
她不顾众人的反应,一手揽住身边乖乖用餐的康康,对着他的小胖脸,一顿猛亲。
康康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身侧的阿琦手中的竹著落在地上,一时忘了反应。
傅溪愣住,空白的脑海,被“变态”两字铺满。
嬴夫人见傅溪起身,赶在她之前出手,牢牢控制住还欲再亲的祁瑶,陪笑:“阿姊不是故意的,她醉酒后,就喜欢这样。”
傅溪摇头,她没跟一个女酒鬼计较:“以后别让她喝酒了。”
酒品不行,还发酒疯乱亲人。这种酒友,交不得。
一直到二人离开,康康都把脸埋在阿琦怀里,小脸涨得通红。
阿琦摸着他发烫的额头,语气担忧:“康康,没事吧?”
康康摇头,娘亲香香的,亲他的时候痒痒的,但是感觉不坏,就是……有点害羞。
傅溪很草率的有了这份差事,第二日,她照旧带着阿琦和康康入宫,马车一直到祁瑶殿外才停下,她安顿好两个孩子,便由人领去偏殿。
并没有人来吩咐傅溪做事,她一人坐在东厢中饮茶,左右莫敢吩咐。
一是傅溪专注饮茶,看上去十分倨傲,没有与他们交谈的意思,二是傅溪同他们不同,是服侍太后的人。两方人派系不同,自然有所隔阂。
齐身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他直接绕过众人,在傅溪案前坐下,见傅溪容光焕发,不由出声:“嫪先生,离了相府,过得很滋润。”
傅溪没理他,她喝完这盏茶,便打算寻个理由,去取检测器。今日天气晴朗,他一定在校武场,正好一举拿下。
“你就是如此对待,在相府的故人吗?”
“故人?你是?”
“……齐身,这就不认识了?”
傅溪挑眉,她和齐身的关系,不算仇人,但也算不上故人的程度。
二人不远处一官员正同另一人商量:“王上登基大典在即,织室从五月便开始赶制的冕服,现在还未呈来。
派人负责此事,这几日务必完工,尽早给王上过目。”
“大人,人手不够,这……”另一官员为难,谁也未曾料到先王走得那么快,众人身兼多职,实在分身乏术。
“我去。”傅溪起身,在其位,谋其政。
两位官员对视一眼,同傅溪客套一番,将此事托付于她,这才匆匆离开。
齐身见傅溪对他爱搭不理,又想到自己在李斯那里受到的气,一时心态失衡。
这对已经闹翻的狐朋狗友,处处与他作对,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低声威胁:“你是拍拍屁股走人了,可怜你那个真正的故人李斯了。
只要他在相府一日,我就不会让他好过。”
“随意。”傅溪脚步并不停顿,熟悉她的人,才会发现,此刻她的声音,冰冷了几个度。
齐身一手推翻傅溪的茶杯,心下气恼。
又是这样,他恨透了这二人。
傅溪走了没多远,一人小声唤她:“嫪易!”
她停住脚步,那人追上来,见左右无人注意,小声道:“嫪易,你走之后,齐身处处刁难李先生,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前几日还诬陷李先生偷了他的东西,要扭送官府。
要不是先生聪慧,通过蛛丝马迹,找回了齐身丢失的玉佩,只怕此时已深受牢狱之灾。”
他见傅溪面无表情,无片刻动容,为李斯觉得不值:“当初在相府,李先生待你如何?我们都看在眼里。
齐身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你现在正得太后宠信,只要略施援手,就能帮他解难。”
听到李斯人没事,傅溪转身离去:“我与李斯,已无瓜葛。”
独留舍人留在原处,敢怒不敢言。
傅溪刚出殿门,嬴夫人便迎上来:“嫪先生,这是要往哪去?”
自从昨日饮酒后,太后对于傅溪的态度一变再变,这会儿还担心傅溪第一天上任被刁难,让她来照看照看。
“织室。”说是这么说,她却抱臂站在殿外,望着来来往往忙碌的人群,一动不动。
嬴夫人站在她身侧,好奇:“先生是在等人?”
关于傅溪的人际关系,她调查得清清楚楚,除了那个叫李斯的士人,与他人几乎没有来往。
“认识齐身吗?我在等他。”
齐身是吕相最得力的助手,嬴夫人自然知道,她见一锦衣士人在众人的行礼和问好声中,走出大殿,好心一指:“那位便是,先生找齐先生有何事?”
“有件事情要嘱咐他。”
傅溪活动活动手脚,跃跃欲试,冲着笑容淡定从容的齐身走去。
嬴夫人觉得不妙时,为时已晚。
傅溪一手揪着齐身的衣领,当着众人的面,直直拖着来不及呼救的齐身,往墙上一按。
面对反映各异的众人,嬴夫人保持微笑:“嫪先生许久未见齐先生,有些激动。”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话嬴夫人说得倒是没错。
众人心中悱恻,方才不是就见过,耳边传来齐身的痛呼声,一个是吕相最看重的舍人,一个是太后的新宠,都不能得罪,一时没人敢动。
傅溪没有下重手,雷声大雨点小,但几个吓唬人的动作下来,也足够吓到齐身这种谋士了。
“让李斯不好过?你在相府怎么对他,我在宫里就如何对你。”
她并不担心李斯,千年之后,世人只知李斯,未闻齐身。足以想见,齐身对于李斯来说,只是幺幺小丑,不足为道。
但是如果可以,在她能力范围内,能护着点李斯,就尽力护着。
不远处廊桥上,黑衣少年将这一幕收入眼底,默不作声。
“这个嫪易,有点意思,”王翦望着阿翮故作镇定的身影,知道嫪易这一举动,让她措手不及,“阿翮回去又要抱怨了。”
“走吧。”秦政收回视线,面颊上的酒窝如蜻蜓点水,微微荡开,又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