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衣旰食、勤勤恳恳的李仞做皇帝二三十年里最大的成就或许就是得了一群像他又没那么像他的儿子。
古语言,龙生九子,各有不同。
李家也有九子,只是九子中有七子“出类拔萃”,这在历史上已是少见。
而之所以像他又没那么像他,是因为这七子之狠辣总能胜过他许多。
阿颂从来知道自己是枚棋子,至今日方明白过来她这枚棋子是怎么用的。
“许司一,我读古书,得一篇名为‘四面楚歌’,问恩师何意,恩师曰,四面受敌,孤立无援。”
许司一立窗前见阁外人来人往,旧园中风光与来的那日无二又好似有所不同,他摩挲着手指上的木戒,语调低沉:“虽是风声渐起,却还没到草木皆兵的时候。”
是啊,还没到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
“云贤妃病了,你听说了吗?”
阿颂摇摇头,颇有些苦涩:“我终日不出屋门,莫说是云贤妃病了,就是皇帝病了我也不会知道。”
“大公主进宫服侍,一连好几日,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据说大公主和云贤妃的关系并没有外头说的那样好,反而大公主和皇后的关系更密切些。”
“许是因为大公主从小养在皇后身边的缘故?这也无可厚非。”
“那云贤妃病了,大公主颠儿颠儿地跑进宫来侍奉,真是为了缓和母女亲情么?”
阿颂棋艺平平,总被师兄姐笑作“臭棋篓子”,然许司一棋艺也一般,他们两个人摆开的棋局竟格外和谐。
阿颂终于落子,许司一回到榻上观棋局未语。
阿颂坦然道:“我输了。”
许司一笑起来:“此一时彼一时,小师姑,静待脱胎换骨厮杀敌手之片甲不留时。”
腊月二十九一晃就到了,这一日阿颂醒的极早,冬来夜长,天亮的颇晚了些,侍奉们清早起来做活就看见阿颂坐在园里,静静地一动不动,只待园墙外打进来第一抹红黄,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缓缓睁开眼,仰起头见雀鸟掠过,有云舒卷,是个好天。
祭天祭地祭祖,史云“封禅”,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典,旨在敬告天地祖宗,当世乃是太平之世,歌功颂德,不敢懈怠,仰赖天地,有此盛世。
当时之日,封禅车乘绵延百里,旌旗蔽空,随行之众除本朝臣属外甚至还有邻国使臣,宰相沈文英与帝王同行,史官高泰恭谨随记,礼部尚书马烨做“坛颂”篇……阿颂作为贵人之中唯一的女子又因此次祭祖有她一席之地而被夹在中间,并未遗漏,只是她不许带侍奉,故而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阿颂于金辇帘下窥见杜寒英,也见传闻中的皇子们貌合神离地兄友弟恭。
“殿下还好么?”杜寒英如幽灵一般在阿颂打量那些皇子时飘荡过来,叫阿颂抖了个机灵。杜寒英带着得逞的笑:“闻说殿下病了,可臣是外男,进不得后宫,只合祈祷,无计可施,殿下千万恕罪。”
阿颂是真的发懵,这一次不掺杂任何心思,她没有想到杜寒英能这么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的身边,且这一次的杜寒英与回京城时候见的判若两人。
彼时高岭之花,世家儿郎,此刻颇散漫不羁,活脱脱似个纨绔。
杜寒英却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解释说:“殿下怕哪家的污言秽语?还是殿下深宫后院消息闭塞,还不知陛下君王之恩天海深远,抬我杜家门楣,配得公主出降,又复微臣职守,家族终有指望,臣此涕零感念。”
阿颂:“……”
杜家的公子,世家的儿郎,遍天下有名的人物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恭喜杜大人官复原职,只是杜大人,此处人多眼杂,更在陛下左右,杜大人如此明目张胆私会于我,不怕陛下知道了生气吗?”
杜寒英左右查看,还腾出空来抱拳作揖,神采飞扬实不像有所畏惧的模样:“殿下还是不晓得陛下的心思,陛下已然这般明白的将你我撮合在一处,便是昭告天下你我是他属意的良缘。又人人都知是臣将殿下从花山迎回来的,这一路行来是日久生情还是惊鸿一面,又或者是父母之命都说不清,既然说不清,见一面有何大不了。”
阿颂:“……”
“再者,殿下在金辇内,臣在金辇外,隔帘相谈,已经是……哎哎哎,殿下?殿……下……臣杜寒英参见锦宁殿下。”
是的,阿颂从金辇上下来,给了杜寒英一个猝不及防。
此刻正是封禅之后御驾回銮的路上,欲在天黑前赶往皇寺歇息。阿颂是来敬天祭祖的,可她始终坐在金辇内,连面都不曾露一下,只说心诚便可,故而此时她从金辇上下来惹得周遭议论纷纷。
方才的隔帘相谈变成了对面无言,杜寒英的浪荡形貌在阿颂站在他面前的那刻仿佛消失了干干净净,一如在花山时一样。
“殿下……”
“杜寒英,我想朝你借一笔钱。”
“是……啊?什么?”杜寒英难以置信,“殿下是,问我借些钱?”
“是。”阿颂没时间和他扯那些虚头巴脑的话,既然他先前把什么出降什么官复原职说的那般清楚,阿颂以为是可以直接谈交易的,“空斋一向很穷,即便斋中几个门下富有,然我养在恩师门中,钱财之物从来不可多得。来之前以为钱财乃身外之物,如今进到宫里才知寸步难行,许多时候都需要钱,而每个月拨给我的银子根本不够,因此,我想问你借些钱。”
杜寒英听明白了:“这倒不难,只是……”
杜寒英话锋一转:“只是殿下可否告知微臣,这些钱您具体要用在什么地方?”
阿颂:“打点宫人与自保,至少能活着进杜家的门。”
阿颂的言外之意杜寒英也听明白了:“怎么,殿下在宫里的日子也不好过?”问完杜寒英就觉得自己有些白痴,“是啊,你是这一切的源头,回京不足月便已经搅闹起一阵风云,哪个会让你好过呢?”
阿颂没有否认,杜寒英每一句话都很对。
“殿下放心,我会叫人将银子送进故云阁,殿下还有什么要紧事要吩咐的吗?”
“要紧事?大公主找到我说你想见我,叫我在腊月二十八年集那日随她出宫,还说是她的夫君与你交好,共同筹谋出来的法子,我没去。”
“大公主?我却与周淮安有些交情,但周淮安与大公主夫妻不和已多年,莫说我不会将你我之事告诉同僚,便是说了,他夫妻二人也不会这般互通友好的商议。”
“夫妻不和?”
“是,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毕竟有碍皇家颜面,如今殿下也算一个了。”
阿颂:“……”
杜寒英的目光总往阿颂身后瞟,说到此处他的目光也渐渐收回:“殿下可有百媚千娇?”
“什么?”
“二殿下和四殿下来了,殿下花山大雪中与臣吐露心声的模样历历在目,楚楚可怜,不似今朝,却当在今朝。”
“微臣杜寒英见过二殿下,四殿下。”
“李青棠见过二殿下,四殿下……”
他们这厢夫唱妇随,只叫突然造访的二人显得突兀。
“青棠,自家人无需多礼,快免了。寒英也免了。”
“是。”
“是,谢殿下。”
“青棠。”
阿颂抬眼,先前免礼的是四皇子李景认,现下叫她名字的是二皇子李景言。
诸如许司一的评论,这些个皇子的品行阿颂是都听说过的,但要想一一对上却需费些脑筋,也不是说空斋暗门的消息不确切,只是这些皇子都太会伪装自己。
李景言以心计无双在皇子中占有一席之地,他的心计总是能在不显山不露水中置人于死地,这比明刀来的更可怕。
暗门的画像上他是个双目无情,双腿瘫痪的男人,生的俊俏,最肖李仞。
可在阿颂眼中,他体弱不堪,面无血色,气若游丝,不要说使什么心计了,就是刮来一阵微风,他也承受不住,恐死在风里。
李景认比李景言要贴切许多,二十多岁的年纪,理智清醒,神采飞扬,他确有上位者的气质,举手投足间散发阵阵威严。
这兄弟俩都擅长筹谋心思,不知与他们的生母淑妃可有关系。
阿颂赶忙应承:“是。”
李景言得了阿颂的应承先是咳嗽了一阵,凭着潦草勉强过关的医术阿颂看得出他并不是装出来的。
李景言说一句叹三声:“青棠,你回宫也有些时日,哥哥们多在宫外,无旨不得入宫,总想着见见你,又没办法,咳咳咳咳……”
李景认接过李景言的话说完:“你自小在宫外长大,兄妹不在一处生分是有的,但血浓于水,咱们还是多多相处。”
阿颂乖顺笑着:“是,青棠明白。”
李景言:“还有……咳咳咳咳……”
李景认:“还有,往后私下见面没有那么多虚礼,也无须叫什么殿下,二哥四哥才是自家人。”
阿颂更加乖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