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三,两人的陌生感已经到了连点头一笑都维系不住的程度,往往是对视一眼,就平淡移开,不笑、不讲话,像是从未认识过。
程经迩是一个心理防线很厚的人,当感觉到疏远时,她会用成倍的冷漠伪装自己,筑起围墙。
不知是真相还是错觉,初三时,他们不仅偶遇的时间变少,连出教室的时间也变少,7班走廊偶尔才能看到温之和的身影,就算出现也都来去匆匆,如有长时间停留的,那必定是拿着试卷和笔在外吹风做题。
见面的机会变少,也就没什么回忆可追寻,对于整个初三,程经迩有印象的只有两件事。
其中一件,是在清明节时。
每年,学校都会在清明节前后组织学生去扫烈士墓,初一初二是全年级出行,到初三那年,出于对“初三”这一特殊时期的考虑,学校并没有组织全年级都去,而是派了一些学生代表过去。
程经迩和温之和就是其中之二。
烈士墓在校外,但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能到。扫墓当天,老师前后各二跟随队伍,学生们分两排站好,步行过去。
到墓园后,老师吩咐学生休息,他们去安排一些前期准备工作。
烈士墓建在一片树林中,高高的台阶走上去是一片空地,空地最前方是烈士墓碑,墓碑后方是高大的常青树,整个墓园都在一片葱郁的树林里。
说要休息,大家就散开了,程经迩找了个石阶坐下,一抬头,看到温之和坐在空地边用石头砌起来的矮墙上。
来的学生少,每个班就派了一个代表,各个代表间虽然互相知道名字,但熟悉到能聊天的,基本没有。
这十几个人里,程经迩最熟悉的就是温之和了。
但他们也没有搭话。
一次又一次的视而不见,让他们两个都失去了随意谈天说地的氛围与能力。
矮墙外就是树林,温之和闭眼背靠在一颗树上。
大家沉默地站着,这种场合往常是温之和拿手的场合,他的号召力能让大家轻易熟起来。但他那天好像不舒服,来的路上就是蔫蔫的,没怎么说话,休息时也是默默走到一边,完全没了往日的活跃。
树木枝繁叶茂,只有零星的光照进来,温之和仰着头,那光落在他脸上。他一动不动地,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程经迩看到这一幕,莫名想起小学体育课时的那一幕。
何其相似,她也是像这样靠在树干上,也是有零星的光落在她身上,也是浑身不舒服,也是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忙自己的事……几乎和眼前的画面重叠了。
那天,在她以为只有她独自一人时,温之和出现了。
要不要过去问问他怎么了?程经迩心想,像小学时他跑过来问我一样。
两人间隔了一整块空地,他在最右侧的矮墙上,她在最左侧的石阶上,走过去也就几步路,可能还不到一分钟。
但…我们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我要先开这个口吗?突然过去会不会很奇怪?
程经迩有想法,却受限于婉转思绪,她暗自纠结,但这纠结只持续了几秒钟就被终结。因为很快,温之和看了过来。
他确实不太舒服,但没有睡着,只是在闭目养神。感受到视线,他就回望过来,直直地捕捉到了程经迩的目光。
猝不及防的,两人又四目相对了。
偷瞄被人逮住,程经迩目光闪了闪,但没有移开视线。
按往常,这次对视应该会和惯例一样——不小心看到了,就平淡移开,表现得像个陌生人。
所以程经迩想,她不用心虚地先移开,反正最后都会被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这样想着,对视的眼神中带了丝理直气壮,但出乎意料的是,温之和也没有率先移开视线。
短暂的陌生感划过后,程经迩觉得她似乎从温之和眼中看到了另一种情绪。
这种情绪和陌生感不同,她完全看不懂,它既陌生,又熟悉,像是各种情绪的糅合。
程经迩疑惑地看向他的脸。
温之和双眉微蹙,表情严肃,好像眼中的千头万绪,他自己也理不出逻辑。
程经迩皱眉试图拆解,但同样找不到头绪。
对视的时候,刹那也变永久,最终,温之和闭了闭眼,挪开了头。程经迩见他视线转向别处,也收回目光。
之后的环节,程经迩就记不太清了,她的记忆里,除了那参天的大树,那零碎的日光,还有坐在日光下的少年外,只余一片空白。
*
第二次的印象,是在月考考场。
程经迩的成绩进初中后就很稳定,基本每次考试都在年级50到80左右。诚心说,这个成绩在五六百人的年级中算不错,是已经干翻一票人的程度,但对上程经迩想考的那所高中,就差了点。
据以往数据,那所高中在他们学校的录取人数平均在每年70个左右。所以,想考取这个学校,程经迩的成绩就很让人头大。她进则险胜,退则惜败。
程经迩的班主任为她这不上不下、飘忽不定的成绩急得掉头发,天天督促她多往老师办公室跑,会的不会的,都多问问。
相比班主任,程经迩本人佛系很多。
考试照考,课照上,考好了高兴,考差了难过,但无论高兴、难过都是即时情绪,感受过了就忘。
除了有一次。
有一次,程经迩超常发挥,考了个年级前三十。
他们学校每次月考考场都是按照上一次月考的成绩来划分的,每个考场30个人。
以前程经迩在第二或第三考场打转,而这次的成绩让她直接冲进了第一考场。
第一考场!多么神圣的地方,多少同学朝圣之路的目的地。
所以得知名次后,程经迩实打实地开心了几天,对转眼就到的下一场月考都充满期待了。
月考如约而来,程经迩告别同学,拿着答题工具,孤独又孤傲地走向第一考场,心中满是雀跃。
直到……排队进场时。
考场外排队,是根据排名来的。程经迩第30名,排在最后,而她面前的,就是考了第29名的温之和。
雀跃戛然而止,惊愕取而代之。
程经迩站在温之和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默默想,这……也太巧了吧?
其实年级排名班主任那儿有,她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自己前面是谁,但她刚知道自己排名时有点儿得意忘形,根本没想到这回事。
于是乎,看到温之和,她差点惊掉下巴,对方却看起来淡定无比。
温之和是第一考场的常客,这事儿她知道,她惊讶的是,怎么就这么巧,他们的排名就在前后脚,他们的考场座……时隔三年,又成了前后桌。
坐在第一考场里,看着面前的温之和,程经迩明亮的心境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她记得考完后,在食堂吃饭时,她拉着当时的好朋友说话,“你知道吗?我前桌,居然带了泡泡糖进来!他以为没人发现,但他偷偷摸摸吃泡泡糖的样子,全被我看到了!”
说完又补充:“甚至他拆糖衣的声音,那窸窸窣窣的,也被我听得一清二楚。”
好友本来饶有兴致地听着,“嗯嗯啊啊”地应着,突然间感觉不对,她问程经迩:“好好的考试,你关注他干嘛?”
一句话问得程经迩说不出话来,霎那间心虚不已。
反应过来后,她只能干干地笑,“因为题都做完了,无聊么。”
说完,还要再弱弱地补充,“谁让他坐我前面!”
是的,那次考试,在答题之余,程经迩也在观察温之和。
她看到她做完题目停笔抬头时,他正好也停笔抬头;
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检查验算时,他也撑着头,转着笔在检查;
所有题目检查无误,她坐在那儿等着收卷时,却看到他偷偷从桌子里摸出一块泡泡糖,极轻、极慢地拆开,再抬头极快地放进嘴里。
程经迩看得失笑。
他在考场上的一举一动,都在程经迩眼里。
好友问为什么这么关注他,程经迩自问,不知怎样才能忽视。
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窗户大开着,窗外是四季常青的翠柏,枝条的绿色掩映进教室里,正好映在他们的位置上。
他就这么清清爽爽又显眼非常地坐在她前方,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不管她喜欢还是不喜,她抬眼就能看到,避无可避。
*
他们的初中就这样。在交谈中开场,在沉默中落幕。
拍毕业照时,她站在自己的班级队伍里,看着他们班的人顶着烈日在台阶上被摄影师指挥着变换位置。
台阶下,老师们早已坐好等待。
程经迩看着他们班所有的任课老师——她都认识,但都未执教过她,再看向七班群里,在帮摄影师调整位置,维持纪律的温之和。
她觉得他们的初中和拍毕业照的这一刻好像。
他们在各自的阵营,从未通力协作,也没刀剑相向。
只是各自为政,平平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