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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石中火,梦中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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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听乌天涯介绍一番后,云摇才弄清楚了慕寒渊这次历练受伤,竟致目盲的“罪魁祸首”——

乾门掌门之女,陈见雪。

也是宗门里公认的慕寒渊的小师妹。

“……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寒渊尊为了救下他的小师妹,以一己之力力抗凶兽螣蛇!还在那毒物垂死,喷出剧毒毒雾之时,以琴风与己身为盾,护得小师妹周全!”

“只见当时漫天毒雾之中,寒渊尊白衣飘飘,如谪仙临世……”

“打住。”

云摇打断了乌天涯的声情并茂:“也就是说,慕寒渊是为了救他小师妹才受伤中毒,导致眼盲的?”

乌天涯意犹未尽地点头。

云摇一时心情复杂,转开话头:“还有个问题,寒渊尊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师妹是哪个野山窝里出来的吗?”乌天涯望她,“寒渊尊被定为乾元道子继任人、获封尊号,那可是上百年前的事情了,乾元界人人都知,你竟然不知?”

“乾元…道子?”

“是啊,算起来,道子之位也空悬千年了。寒渊尊所戴那顶银丝莲花冠,那可是乾元道子的身份象征,也只有未来道子才能冠戴了。”

云摇恍然,神魂记忆里也略有印象。

乌天涯随之道:“所谓莲花自高洁,此冠一戴,从此不履世俗,不沾红尘,方为道子。”

“……师兄刚刚不是还说,他有位极为爱护的小师妹吗?”

“额,银丝莲花冠至今清静自在,寒渊尊应当未生爱欲,”乌天涯道,“不过这次他们回山后,弟子们可都在热议此事,说是寒渊尊既能舍身救陈见雪,将来说不定会为了和小师妹结作道侣,甘愿受罚。”

“动情摘冠,还要罚?”云摇眼皮莫名跳了下。

乌天涯施施然道:“乾元道子乃我仙域无上尊位,心性、资质、根骨、气运缺一不可,否则也不会遴选千年唯得寒渊尊一人,如今只待他晋入合道境,过洗练池便可继位。继任之后,那便是仙域凌驾众仙盟之上的第一人——承此盛誉,自然要担其重责。”

“若违例,又如何?”

“雷斫之刑加身,三日三夜,痛彻骨髓,方可脱冠退位。”

云摇:“…………”

云摇:“????”

——这道侣是非结不可吗??

云摇蹙眉转回去。

停了片刻,她垂手按了按心口,面色古怪。

……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听到慕寒渊为了一个师妹如此舍身,竟忽然就无名火起?

慕寒渊喜欢谁,跟她有什么关系?

【若没有我,他早就死了……】

【是我救了他,他就该属于我!】

戾气心音又起。

这一次来势更甚,竟叫云摇体内灵脉间的气息都骤然汹涌起来。

云摇面色一白,连忙闭眼调息。

片刻后,少女重新睁眸。

她眼神恢复了清明,但仍有疑虑。

不知这到底是走火入魔的遗祸,还是那劳什子的师徒之契。无论哪个,再不查证清楚,不定要出什么事。

“人家都要两情相悦了,你可消停些吧,真想死也别拖着我啊。”云摇戳了戳心口,低声警告。

“啊?师妹你说什么?”乌天涯茫然回头。

“没什么,”云摇望向殿内,“只是有点感慨,看他那副模样,我还真以为是万事不挂心,可原来圣人也有偏私受难的时候。”

云摇没了再看下去的兴致,转身要走。

就在此时,她识海里忽响起一道神识传音:“小师叔,您真出关了?”

“!”

云摇身影骤止。

不等她一句“谁”探出去,就听见明德殿前的广场上,响起一片惊呼。

“恭迎掌门归山!”

“恭迎掌门归山!”

“恭迎掌门……”

身前一片片乾门弟子纷纷作揖,如海潮由此及彼地推远。

站在众人间,云摇顿时鹤立鸡群。

旁边乌天涯察觉,作着长揖还歪过身,小声提醒:“师妹!那可是掌门,你还不快行礼?”

四面八方数道神识扫来。

云摇一顿,跟着揖了下去:“…恭迎掌门归山。”

明德殿殿门前,掌门陈青木感受着某个角落的熟悉气息,老脸僵了下,袍袖下手抬了一半,到底没敢当众点破,只好又落回去。

几息过后。

云摇跟着直起身,耳边还响着陈青木的无奈传声:“小师叔,我修行不易,您这不是折我寿数吗?”

云摇八风不动,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听见。

乌天涯低声道:“师妹你看,掌门身后那位就是寒渊尊的小师妹,陈见雪了。”

随他话音,云摇瞥去一眼。正巧那位女子抬手,叠起的方帕半遮唇,她似乎轻咳了两声,随后才朝旁边人应了什么,露出个弱水芙蓉似的浅笑。

确实是我见犹怜。

云摇意外:“她也受伤了?”

“不是受伤,寒渊尊这位小师妹可是咱们乾门里出了名的病美人。虽是极罕见的天生灵体,但似乎有缺,打小就身体不好的。”

“……”

云摇表情顿时肃然。

她的话本可不是白看的——这种病美人最招惹不得,何况这还是道子继任者兼未来魔尊的心头肉,万一她不小心让这位咳口血,那慕寒渊不得原地入魔再给她抽筋扒皮了?

得,“躲着走”名单又添一员大将。

目送那行人进了明德殿,云摇跟乌天涯问了藏书阁的地方,扭头走了。

-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日。

在藏书阁里转了半日,依旧一无所获,这厢云摇正抻着懒腰烦躁地出来,刚下台阶,就见了不远处树下站着的慕寒渊。

也不知等了多久。

云摇收住懒腰:“你在等我?”

话落。

四面八方,仿佛只是无意路过的乾门弟子们的神识或视线就齐齐聚拢过来。

虽然修为大跌,但神识强悍犹然,云摇很顺利听见了近处几句压低的话声。

“她竟敢对寒渊尊直呼你?”

“寒渊尊还专程在藏书阁外等她,不知是哪位长老门下的师妹,这么大的排面?”

“模样甚陌生,看着也没修为啊,多半是刚入门的小弟子。”

“难道掌门又收徒了?”

云摇:……差点忘了。

于是上一刻还恣肆跳脱的少女,一眨眼就收敛爪牙,连垂过肩前的缀花发带都被她理到身后,她乖巧无比:“师兄找我有事?”

听见那生怕道破她身份的抢白,慕寒渊自觉转作传音:“掌门请师尊到明德殿,参议长老会。”

“长老会?”云摇同样传音,“你有告诉掌门,我还不想暴露自己已经出关的事吗?”

“掌门有言,师尊可以乾门弟子身份行事,但请务必到场。”

“怎么还非得我去……”

云摇最不耐这类场合。

不过师徒之契的事她找遍了藏书阁也没查到,思来想去,只能去问陈青木了。

“好吧,带路。”

“师尊请。”慕寒渊侧身让路。

走过他身旁时,云摇视线一瞥,就望见了慕寒渊腰间玉带下,垂坠在窄腰宽袍前的玉饰。

那是一尾翠玉古琴饰样,琴尾还缀着银色的流苏琴穗。

“这是悯生?”云摇好奇地盯着那只玉佩似的古琴。

这古琴玉佩莫名有种熟悉感,她下意识抬手,就要去勾起琴尾流苏。

离着银流苏咫尺时,云摇指尖蓦地一停。

她忽想起来——

话本里说慕寒渊入魔前,如圣人清和,七情不显,六欲无相,但唯有一事,是他禁忌:

那便是他的琴。

无论琴身还是琴穗流苏,皆是不许人碰的。

而云摇之所以对这个印象深刻,还是因为话本里的一段。

「……

“不过一夜贪欢而已,你就连看都不愿看为师一眼了?”红衣女子绕榻而笑,身影翩然若蝶,望着玉床上被她弄得莲花冠松解,清衫凌乱的慕寒渊,眼底如灼红莲业焰。

只是无论如何撩拨,那人依旧不肯睁眼。

云摇靠停榻下,压着他垂过玉榻的长袍,慵懒托腮。

思索片刻,她忽笑了,轻摇手腕,便隔空取来了他长琴。琴身由她浑竖于榻前,葱指懒拨细弦:

“铮……”

清冷古琴竟叫她抹出靡靡之音。

“——”

慕寒渊蓦然睁眼。

那人眉目如画,写意风流。

他被药物催红的眼角隐忍瞥低,不肯看她一眼。长睫垂颤难已,却透着霜雪似的凉意:

“放下。”

“听说你这琴穗流苏,最碰不得,所谓‘琴身如己身’,看来是真的?”

云摇抱琴,媚眼含笑。

在那人愈染得眼尾透红的薄怒下,她螓首懒垂,隔着青丝,指尖勾绕起他的长琴琴穗,缠玩于指间——

“那……这样呢?”

眼波流转,纠缠未已,她就着他眸火,红唇压吻上琴身。

“云、摇!”

……」

“!”

那声欲极而沉哑的嗓音,仿佛隔着无尽虚空,在云摇耳边炸响。

红衣少女蓦地一抖,离着那琴穗流苏只剩咫尺的指尖立刻攥回,握拳贴上心口。

……万幸万幸。

差点就摸上,摸上就死了!

“——师尊?”

“啊?”云摇心虚回神,猛地退开半步,“你,你喊我了?”

慕寒渊长睫垂扫,似乎有些无奈:“是。”

“……”

看来还喊好几声了。

云摇连忙定下心神:“我刚刚想事情,走神了。”

“不知何事让师尊如此思虑。”

“啊,这个,”云摇目光乱飘,不知怎么,还是忍不住落回到慕寒渊束腰玉带下垂坠着的长琴上。

流苏琴穗随风飘摇,像缠于指间。

赶在再次回忆起那可怕场面前,云摇忙撇开眼,清声:“我是忽然想到,悯生琴只是因你成名,但终究比不得名琴‘鹤羽’,天音宗既好意相赠,你不如就早日换了吧。”

……省得我看着折寿。

云摇飞快地瞥过一眼,往前走。

慕寒渊袍带微顿:“听凭,师尊吩咐。”

少女衣裙卷琴尾流苏而过。

云摇兀自伤神,并未察觉,这一句里慕寒渊的声线不知因由地低了下去。

直到走出去几步,云摇才恍然发觉身后没人跟上,她不解扭头:“不走吗?”

“……是。”

慕寒渊垂手,在玉带下一拂而过。

玉佩长琴不知所踪。

许久后,一截被错过了,而再无人听闻的低声,就随风散去——

“‘悯生’,你看,她大概早已忘了。”

“……当年,明明是她将你送与我的。”

-

到了明德殿,由慕寒渊领着,云摇轻手轻脚地溜进殿内。好在大殿里正争执什么,没人注意他们。

云摇在慕寒渊身旁落了座,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了会儿,终于捋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天音宗这次“送礼”,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打着谢礼的名义上门,实则因宗门管辖地界内出现了一处十分古怪的瘴气区域,为祸了附近村庄的不少百姓。

为此循例派了几队长老弟子去了,结果全都有去无回,下落不明。

天音宗主修音律,原本阖宗上下就不擅攻伐,普通的除魔还能做,这次走投无路,干脆借着慕寒渊帮宗门弟子挡了一次灾的由头,求上门来了。

大殿内,长老们正就插手与否的事争吵得激烈。

“……浮玉宫如今不是自居四大仙门之首吗,叫他们管去!哪有只出风光不出力的道理?到头来好事都让浮玉宫占了,吃苦受累倒是想起我们了。”

“浮玉宫正筹备仙门大比,近日恐无法抽身。那瘴气来得古怪,一日不探明,就多一日的祸患啊。”

“祸患也是修真界的祸患,为何要我乾门力担?就算浮玉宫抽不出人,四大仙门其他三个呢!几百年前乾门鼎盛那会儿,斩妖除魔可一直都是我们乾门在最前,不然何至于乾门七杰尽数陨落,让我乾门凋零至此?”

“嘶,卢长老这话说的,小师叔祖如今还坐镇门内呢,哪里谈得上尽数陨落。”

“三百年未出关!她这在与不在,还有何分别!?”

大殿一静。

最末的角落里,云摇刚从慕寒渊那儿接了茶盏,她正琢磨着让个漂亮瞎子给自己端茶倒水是不是有些太不仁义,就听见话题砸自己身上了。

正中主位,陈青木似不经意瞥过这一角落——

慕寒渊尚偏过侧脸,墨眉半扬,温润间透出一两分凌冽。

他身旁,正主却是眼皮都没抬一下,专心致志地吹着她的茶水,说的不是她一样。

陈青木无奈转回:“褚长老,不可对小师叔不敬。”

长老席首位上,褚天辰一句怒言砸得满堂皆静,此刻却冷静了:“掌门觉着,我哪里说的不对吗?”

“小师叔过往如何,不必赘言,”陈青木笑得温吞,一副好欺负的模样,“即便她三百年未曾出关,而今神剑‘奈何’一动,仙魔两域就都坐不住了,不知多少仙门道友发来剑讯相问,余威可见一斑。”

“掌门也知道是余威?”褚天辰冷声,“三百年前小师叔祖不与宗门商议,孤身赴魔域,只为一己之快,杀得两域险些再起大战!归来便封剑闭关,更是毫无一言交代!如今三百年闭关不出,放任我乾门式微——如此做派,何曾将我乾门安危置于心上?这样的小师叔祖,又如何当得起‘坐镇乾门’之言!”

陈青木面色尴尬:“褚长老,您当年还未入门,并不知道……”

“砰!”

殿内兀然巨响。

一张古木圈椅从扶手开裂,身受重伤。

云摇被吓得茶杯一晃,险些烫了舌头,惊魂甫定地抬头。

还是长老席,一位女长老背对着她这个角落,怒声起身:“褚天辰!你我不过乾门三代弟子,小师叔祖也是你能如此评议的?你心里还有没有尊师重道四个字!”

褚天辰眉一抬,似有动怒,却没说什么。

“好了好了,唐长老也先坐,先坐。”陈青木忙又转过来安抚这边。

见这位女长老坐下了,云摇这才放心地端起茶盏,将水送到唇边。

陈青木道:“诸位不必心急,既然‘奈何’剑有了动静,想来离着小师叔出关也不远了。”

云摇假装没听见。

大殿其他人面色略松了些,方才凝重的气氛也稍作缓解。

却在此时,有人出声:“我看未必。”

“卢长老何意?”

卢长安抚须道:“‘奈何’剑动,也说不定,是小师叔祖死了呢。”

“噗。”

“咳咳咳咳——”

大殿角落,云摇一口水呛得彻底,咳了个惊天动地。

“……”

慕寒渊扶桌起身,不能视物的眸子如覆霜色:“师…没事吗?”

云摇靠着桌角边咳边摆手。

同一息,殿内更乱。

“砰!!!”

“卢!长!安!”

圈椅又遭重击,当场寿终正寝。

“哎唐长老——”

“唐音!你敢打我?!”

“打的就是你个不知长幼尊卑的东西!”

“哎呦,还有弟子在殿,两位长老这般出手,成何体统啊?快停一停!”

“……”

一番折腾后,两边终于消停。

满堂尴尬里,这才有人想起了方才角落的插曲,连忙借机转移焦点——

“寒渊尊,你身旁这位弟子是谁门下,何故带来明德殿听长老会议事?”

“……”

慕寒渊轻缓将从云摇手中接过的茶盏扶正,桌上最后一丝水渍也被他拂拭而去。

他直回身,漆眸寂于睫间,似未闻声语。

开口的长老一愣,正要皱眉。

陈青木忽道:“唔,是我疏忽了——寒渊身边这位,是我这趟出山,代小师叔她老人家新收的小弟子,云幺九。”

云摇:“……?”

众长老各露意外,殿内一时阒静。

几息后。

云摇终于听到了陈青木让她务必到此议事的缘由。

“既掌门能代小师叔祖收徒,那不妨也旧事重提。”大殿左首,褚天辰起身,郑重行了个揖礼。

图穷匕见。

“为道子继任一事,请掌门裁议——断绝小师叔祖与寒渊尊的师徒关系!”

朗声入耳。

云摇睫尾蓦地一勾,眼底如银瓶乍破。

嗯?

……还有这种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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