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仪?
这个称呼于景承而言过于陌生,他有些不明所以。
苏聿擦了擦手,转身朝他笑道:“这殿内有些闷了,我们到外面走走?”
“好。”
后宫让梁全礼命人好生整顿了一番后,此时已恢复了几成本应有的明朗模样。宫道两侧新栽了枝干秀丽的树,叶叶青翠,夏荫浅浅。大朵大朵的芍药朱白错落,映着温润日色,平生光华。石径才水洗擦净了,颗颗卵石如白玉棋子,未蒸腾净的水雾在足边微不可察地缭绕开来。
穿过花树簇拥的九曲回廊,便可见永福宫的宫墙。因空置多年,墙上朱漆已有些发白,好在宫内诸所已有打扫整缮,尚可算整洁。只清平阁庭内,仍是一副颓败景象。
苏聿示意景承停在阶下,自走上前去,推开了漆色斑驳的大门。尘土腥气扑面而来,他抬手扬了扬,压住喉间痒意。
屋内久无人至,精细华美的陈设早已消失,地上蒙了厚厚的灰土,角落里飘荡着残破的蛛网。几束细小的日光透过窗纱的破洞挤进去,照着缓慢沉浮的粉尘。
苏聿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空荡的清平阁。
景承走近,下意识地打量起屋中器物,只是里间一片萧瑟,原先主人留下的痕迹早消弭得一干二净。
“你应该未曾见过长仪罢。”苏聿忽道。
“是,先帝在时,我不曾入京,只知长仪公主是裕德太后收的养女,生前颇受宠爱。”
“是很受宠。可惜她未及笄便去世,又逢刘党犯上,只能草草下葬,直到裕德太后薨逝,她才迁入太后陵寝中。”
苏聿淡淡笑了。
“我看过长仪下葬时的诏书,上书‘故长仪公主,毓质柔明,性成聪敏’,险些以为看错了。她哪是那副模样。”
景承猜道:“你那时在宫中,可是与她有什么过节?”
“要捋起来,得说到很久之前的事了。”
苏聿漫不经心地拂了拂面前漂浮的尘埃。
“成帝——即祖父还在位时,司空令丞郑褉膝下有对双生女。后来,其姊嫁给了左将军宗行毅,其妹则嫁给了信王,就是裕德太后唯一的儿子。
“宗将军早年在战场上救过太后的亲父兄,信王又与宗将军成了连襟,太后便愈发倚重宗家。但不久,宗将军战死在北域,宗夫人大恸,难产诞下一女后,亦撒手人寰。太后念及宗家的恩情,便将那婴儿收为义女,封号长仪。”
“原是如此。”景承略一思索,“我记得,先帝因非太后亲生,与太后不和甚久。可是因此缘故,长仪公主便受人挑唆,欺侮过你?”
苏聿笑笑:“这算是一个,但还有些更复杂的缘由。
“父皇甚爱宸妃,母后薨后,更是专宠宸妃,加上宸妃善妒,因此父皇膝下子嗣稀薄,可堪当储君的,除我之外,仅有宸妃所生的苏昶一人。
“然太后曾一心想让信王继位,可惜信王体弱,难承大统,太后便格外看重其子苏寄。我虽担了太子之名,却不足为惧。由此,太后与宸妃势同水火。”
“这样说来,你早早去了南境,反倒是好事。”
“但他们忙着鹬蚌相争,对我也并非没有好处。”
苏聿说着,重新望向冷清的屋内。
“我六岁那年,在中秋宴上不慎得罪了宸妃。虽然长仪平日看不惯我,但因永福宫与宸妃不对付,所以,我被宸妃发难时,长仪将宸妃顶了回去,赌气般地把我讨去了清平阁。
“虽说逃过一劫,但在清平阁的日子,却不比落到宸妃手中好多少。”
苏聿说到此处,笑了笑。
“我那时只勉强读了点书,日常举止亦一塌糊涂。长仪嫌我丢人,便将我丢给她的傅母崔氏。我就被关在——”他转身望向阶下,遥遥点了下西面一处小小的厢房,“那处的梢间里学规矩,时刻都被人监视着,只要出了一步错,便要遭打骂挨饿。好在那时我习惯这些,并不难捱。”
他步下台阶,走回草木衰败的庭中。
“待长仪觉得我能见人了,才将我召到身边,当作奴仆使唤,譬如读书时,就命我在一旁研墨洗笔。起初我手笨,又只顾着偷看她的描红,毁了她好几件衣裳,被她责打了不少次。”
苏聿翻开右手,其上的旧伤与咬痕早已被前两年打仗时的新伤盖过,再寻不到半分痕迹。他复将掌心握起。
“但时间长了,她待我也有软和的时候。
“那时,太后专门请了人到清平阁内教她读书,只是她更好去御苑骑马,便总摁着我穿上钗裙,扮作她的模样在屏风后听讲,功课也都丢给我。凭此,我得以完整地习了蒙学。”
景承听到此处,眉头微蹙。
“我在清平阁内,虽仍要被她磋磨,但总算不至于缺衣少食,也少担惊受怕了许多。所以,我对她并无怨怼,直到——”
苏聿在洗云池上的木桥停住,望向干涸的池底。
“她借口让我跳下这里为她捞鞋,险些害我淹死。”
有风自桥下吹过,掀起些许枯败的叶,似残破的书被翻开破碎一角。
“所以,你初到南境时身子不好,便是因落水受了寒?”景承问道。
苏聿颔首。
“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东宫,还未彻底养好时,又立刻奉旨去了南境。
”走的时候,我是记恨着她的,未料到那年年底,她就病殁了。”
苏聿转向景承,笑意清淡。
“到此,故事说完了。”
景承皱着眉,若有所思。
苏聿看他神情:“想问便问罢。”
“是。”
景承干脆道。
“长仪公主当年看似是在折辱你,但所作所为,分明是在救你,除了最后差些害死你一事。”
苏聿笑出声来:“为什么这么想?”
景承道:“她将你关起,是让你学礼仪规训;叫人看守你,是防着旁人加害你;命你替她听讲,是借机让你开蒙。
“要说是她无意所为,桩桩件件加起来,却太过巧合了。
“但如若是她故意为之,她小小年纪,如何能有此安排,又为何要这般助你?”
苏聿笑意更深。
“你当知我那时在清平阁,学的是些什么书?”
景承摇头。
“几册开蒙的书学完后,先生讲的是《明训》与《弘范》。”
那是讲为君之道与治国之策的书。
景承愈发确信了。长仪将苏聿带到此处,名为欺凌,实是庇护。
“可她是太后一党,如何会做到这个地步,后又为何要害你?”
“是啊。”
苏聿再次望向一片衰败的清平阁门口,其上兀自茂盛的梨树掩去了大半日光,将残破的门窗盖在浓重的影下。
“但孤或许,此生都无法得到答案了。”
夜里,空中响起几声闷雷,不多时便下起了雨。
白日容玖施针后,庭山妖沉沉睡了一觉,此时醒来,觉得身上松快了些许。她打起精神喝了半碗粥,后靠在榻上,边听窗外淅沥的雨声,边听坐在地上的几个小女童煞有其事地扮家家酒。
小寒一本正经:“小雪姑娘,虽说大雪公子平时确实很照顾你,然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能光看男方待你如何,还要多考察品行。比如说,大寒公子就很不错,办事牢靠,性情温厚,长得还不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人啊。”
小雪犹豫:“我……”
“别听小寒吹,就大寒那个木讷性子,成亲后你会闷死的。”秋分跳出来打断她,“两人在一起,得话说得到一块儿去,玩也能一起玩。在这点上,当然是白露强得多。你不是一直想学凫水么?白露那家伙就是属鱼的,保管能教会你。他还会草编猫儿狗儿,还晓得怎么捉最勇猛的蛐蛐儿。你嫁了他,保证天天都快快乐乐的。”
小雪踌躇:“这……”
冬至听了直摇头:“成天就会玩的男子,肯定会把妻儿丢在家里,自个出去玩耍的。小雪姑娘,别听秋媒人乱说,挑夫君就应该挑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所以,当然还得选我们大雪公子。他的屋子离咱们近,为人如何你也晓得吧?他有什么坏习惯吗?有粗鲁无礼之处吗?都没有,非常完美呀。”
小雪发愁:“唔……”
小寒:“大寒稳重!”
秋分:“白露有趣!”
冬至:“大雪斯文!”
小寒:“大寒做事周到!”
秋分:“白露讨人喜欢!”
冬至:“大雪见多识广!”
小寒:“大寒得哥儿器重!”
榻上的庭山妖呛了一下:“没有,少拿我给大寒壮势。”
小寒:“哦……”
几个小丫头吵吵嚷嚷,卯足了劲要把推荐的人配给小雪。“待字闺中”的小雪左右为难,最后眼巴巴地问庭山妖:“哥儿,你觉得该选谁好?”
庭山妖道:“自然是选你顺眼的。
“若是你瞧这人顺眼了,他有再多毛病,你也觉得他可爱。
“若是你瞧这人不顺眼,他有再多好处,你也觉得他讨厌。”
“那哥儿以后要嫁给一个顺眼的人吗?”小寒问。
庭山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懒声:“看不见,分不出顺眼不顺眼了。所以,不嫁人了。”
秋分想了想:“哥儿是见过容先生的吧?哥儿看容先生不顺眼么?”
庭山妖淡定接招:“当作先生看时,顺眼;当作未来的夫君看时,不顺眼。”
小雪有些懵:“还要分情况的么?”
“那是自然。”庭山妖道,“我平日里瞧你们时,都很顺眼,但若要谈婚论嫁,可就不合适了。”
冬至挠挠头:“那陆先生呢?哥儿什么时候觉得陆先生顺眼?啊不对,”她一拍脑门,“哥儿没见过陆先生。”
庭山妖微笑着磨了磨牙。
“对,所以什么时候,都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