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阑躲在拐角处,听着二人的议论,心绪纷乱。
她出身商贾之家,本就是低门贱户,不像世家贵女那般知礼守节;又素来不受宠爱,没读过什么书,说是无人管教的野丫头也不为过。直到遇见顾景曈,他教她读书识字,学过四书五经,她才如同逐渐开化的蛮夷懂得了何为礼义,慢慢地养出了些闺秀的气质。
那年元宵灯会,她被人牙子拐走,此后卖风尘,趟血海。连活着都成为一种奢望的时候,哪还能顾得上礼义廉耻?
更何况与沈空青相识的时候,这孩子只有十四岁。她与他多年朝夕相处,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她当时只是千手阁安魂堂的堂主,腰上挂一块刻有昙花图样的铜令牌。千手阁做的是人命的买卖,帮众并不以真实姓名在外行走,而是以中药材作为花名,刻在阁中特制的令牌上,作为身份辨识。
阁主用金令牌,纹红色图样;左右两名护法为阁主继承人,亦用金令牌,纹绀紫图样;往下数位堂主用铜令牌,普通帮众用铁令牌。
她卖命拼杀,又以身体献媚,短短一年便已登上堂主之位。她的恶名渐渐传开——夜昙,黑暗中索命的艳鬼。
她有了一个新的暗杀任务,一路赶往琅琊。
她计划晚上动手,日暮时分,暂且在镇上歇歇脚。巷子里吵吵嚷嚷的,她循声而去,却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被几名男子堵在墙角,拳头与棍棒重重地落在他身上。少年倒在地上,衣衫褴褛,浑身染血,仍旧不管不顾地将手中脏兮兮的包子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吞咽。
“果真是婊子养的贱种,手脚脏得很!这都是第几回抓着你了!吃吃吃,还敢吃!给老子吐出来!”为首的男人嘴里骂着,挥起手中的擀面杖重重击向少年的腹部。少年如同虾米一般痛苦地蜷缩起来,浑身痉挛着呕出一大口混杂着血水的污物。
男人吐了一口唾沫,不依不饶:“给我继续打!打到这小子不敢再犯为止!”
夜昙飞身而起落至少年身侧,以剑鞘格住了即将落下的棍棒,蹙眉劝道:“诸位且慢,得饶人处且饶人!”
男人上下打量了夜昙一番,冷笑道:“看姑娘的衣着不似出身普通人家,想必不知平民疾苦。我们起早贪黑,一天也挣不了几个铜板。这臭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偷吃我们店中的包子,姑娘要我们放过他,未免太过慷他人之慨了!”
夜昙扯下钱袋,从中取出几两碎银递过去:“一个包子至多不过一两文钱,这些银子想来足够补上他欠下的饭钱,还能结余不少。还请老板您收下,便当作是我存在他账上的,往后他要再来吃包子,您就从这里边把钱划去吧。”
男人接过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咬了一口,看着清晰的牙印满意点头:“好说,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姑娘要发这个善心,我们做生意的也讲究诚信为本,既然收下了钱,在这些账抹平以前,他都能在我们店中随意吃喝。”言罢,他招呼了同行的几人一起离去。
夜昙蹲下身查看少年的状况,他的额头被打破了,鲜血淌得满脸都是,一双漆黑的眸子中满是狠厉之色,好似随时会暴起咬破猎物喉咙的幼兽。脏污不堪的衣服被血浸透,干涸成深浅不一的褐色。衣衫破破烂烂,裸露在外的血肉已模糊成一片。
她正欲将少年扶起,少年却皱着眉推开了她,沾满血污的双手扶着墙支撑身体,踉跄着艰难站起:“不用你多管闲事。”
夜昙见他这般倔强,也不再坚持要搀他,只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他手中:“这个你收着,去看看大夫也好,买些吃食也好。养好了伤找个正经活计,别再偷东西了。”
少年不耐烦地斜了她一眼,将银子揣入怀中,只留给她一个一瘸一拐的背影。
当晚,夜昙解决掉了目标,第二日竟又遇见了这个少年。
他被另外一伙人围堵了,身上又添了新的伤。一名中年男子拽着他的头发,按住他的脑袋狠狠地往墙上撞去,凶神恶煞地喝道:“快把东西交出来!老子没那么多耐心陪你耗!”
少年死死咬着牙,哼也不哼一声,他后脑勺撞破了,鲜血自发间蜿蜒着流下,顺着脖颈淌入衣领里。他痛苦地紧皱着眉,依旧倔强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没有偷。”
站在后方的妇人闻言,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方才撞了我一下,我的金项链就不见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中年男人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手扯开他原就破烂不已的衣衫,满脸嫌恶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地搜寻:“真他娘的费劲!老子自己找!”
少年拼命挣扎,但他实在太过瘦弱,他的反抗在中年男人的桎梏下就像一尾疯狂摆动的涸泽之鱼,他的脸因为窒息涨得通红,仍勉力吐出含糊的字句:“我……没偷。”
“住手!”夜昙纵身一跃跻进重围,双指并拢在中年人手臂上穴道一点。男人只觉手上一阵酥麻,力道再难以为继,蓦地被少年挣扎了出来。少年骤然解脱,躬着腰捂住脖颈,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夜昙挡在少年身前,蹙眉扬声道:“官府拿人也得讲个实证,你们无凭无据,岂非平白诬赖?”
“诬赖?”中年男人冷哼一声,“姑娘要做好人好事,也得找对了人。容我提醒姑娘一句,这小子可是偷窃的惯犯,天生的坏胚,被咱们街坊邻里抓住打了许多次都死不悔改。东西就是他偷的,他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身后传来一丝奚落笑声,夜昙回首望去,只见这少年唇角一勾,满脸写着不在乎,眸色黯黯,眼中却是与脸上并不相称的自嘲与哀戚,似乎没有再继续辩解的意思。她心中一紧,向后方那名妇人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妇人略一犹豫,点了点头,与她一起移步至远处无人的暗巷中。待她再次返回时,看见少年仍麻木地立在原地,残破得像是一尊久经风霜的雕像。
妇人把项链捏在手里,欣喜地向中年男人道:“找到了找到了!原来是搭扣松了,项链滑进衣服里了!”
“你这妇人,怎么也不弄清楚事情就瞎说!”男人皱眉斥责道,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少年,目光中有些歉疚之意,但最终也没有拉下脸道歉。他沉着脸说了声“走吧”,领着其他几人离开了。
夜昙知道少年好强得很,这回便没打算去关怀他,正欲拾步离去,却听得少年蓦地出言询问:“你为什么相信我?”
夜昙觉得好笑,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该相信你?”
“他们说的没错,我是偷窃的惯犯……”他顿了顿,眉宇间俱是阴郁之色,“况且,你昨天也撞见了我偷东西。”
“你时常行窃,所以但凡有人丢了什么,就一定是你干的吗?没有证据便随意给人定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少年微有些动容,垂下眼眸瞥向她腰间佩剑,忽地问道:“你是个捕快吗?”
夜昙没料到竟让他有这样的误会,讶异地抬了抬眉:“不,我是个杀手。”
只听扑通一声,少年在她身前利落一跪,他的双膝仿如一对鼓槌,在她心上重重一击,闷响出声。“我想跟你学武,你收我为徒,带我一起走吧。”
“小孩,我是个杀手,不是个侠客。你知道我来自什么地方吗?一个吃人的地狱。像你这样的小屁孩,能给剐得连皮都不剩。”
夜昙说得吓人,少年却像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给她狠狠叩了三个响头,直磕得额上见了一层血,才顶着这新增的触目血污仰脸望向她,自说自话地改了口:“师父。”
夜昙简直要给他这种无赖行径气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狗。”
“你现在年纪尚幼,心性未定,兴许会觉得这种拿人钱财取人性命的生活逍遥自在、令人憧憬,就心向往之。”夜昙定定地望着他,认真劝告,“我不想害你,所以奉劝你一句,别总想这些有的没的。去找个正经活计,平静安稳地度过这一生。”
少年抿着唇沉默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艰难开口:“沈玉蓉欠了很多钱,债主总是来找我催债,我没法……”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终于哽在喉咙里。
“沈玉蓉是谁?”
“生我的人。”
这个说法让夜昙有些惊讶,不太确定地询问了一遍:“你娘?”
“她从不让我叫她娘。”
夜昙蹙起了眉。这孩子的症结,兴许出在他娘亲身上。“我可以跟她谈谈吗?”
少年望着她,嘴角牵了牵,扯出一个满含嘲讽的破碎笑容,转瞬又被哀戚将碎裂的缝隙也填满,显出一种奇异的解脱和悲伤:“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