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好事的大娘所言,“青城官老爷新娶的小妾”和“死缠烂打要给林夫子做娘子的官老爷之女”中的官老爷姓郑,往上数几代还是皇亲国戚,就因为有一辈儿站错了队才被贬到青城来的,但家中有数代积累和些许人脉,所以到了青城,没几代就成了这青城的地头蛇。
不过,这郑老爷虽然在这青城权势滔天,却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有时候还乐善好施,名声很是不错。唯一能堪称不好的名声,大概就是年逾五十纳了个美娇娘,被青城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
季稻抬头望着头顶“郑府”两个大字,将从大娘那儿得到的消息整理了一遍。
郑府修得十分阔气,可见这家主人的财力,府门口有两座威严的石狮子,一左一右镇守着府门。
府门一左一右贴着两张神像,一张身着斑斓战甲,面容威严,手执一金色战戟,看上去神武异常。而另一张则是一袭黑色战袍,两手并未执任何神兵利器,只是表情从容地抚摸着他身旁的一只白虎。
季稻握紧伞,刚想进去,就先门口一带着面纱的女子款款而来。
女子一袭白色面纱,身穿一淡绿色纱裙显得身段极好,她翩翩而来,步履匆忙却不见任何失态、俨然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不过季稻刚见到她的人影,她身后又出现一道人影。
“小姐,您要去哪儿?”身着灰色布衫的男子追来,关切地望着她,男子长相清秀,脊背挺拔,颇具书生气质。
女子微微抬眸,露出一双含着盈盈秋水的剪瞳,似是犹豫,欲语还休。
她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对面的男子却已猜出她的意图,叹息了口气,劝道:“小姐回去吧,老爷不会允许你去见他的。”
“春生,我得去见他,你不要拦我好吗?”女子声色娇软,如春风吹拂般轻柔。
冯春生百般无奈:“小姐,您现在还在禁足期,若我知晓你出去找他还不加阻止,老爷不会放过我的。”
女子薄唇轻咬,神色哀戚:“可是爹听信姚芜的话要给我定亲了呀,我再不见他,此后就再无机会了。春生,好春生,你帮帮我好吗?”
郑窕掩面,眼神忧伤,冯春生心中不忍。
他深深地望着郑窕,郑窕也固执地望着他。
最终还是冯春生宣先败下阵来,他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总会帮你的。”
郑窕目光一亮。
冯春生心中酸楚,他挤出一道勉强的笑容:“小姐,今日我就当没有见过你,下人们我也会打点好的。”
郑窕发自内心地感激冯春生:“谢谢你,春生。”
有了冯春生的承诺,郑窕提起裙角,大胆放心地走了出来。
冯春生转身,望着郑窕欢快离去的背影,眼含情意,表情克制。他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手心拳头却握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季稻注意到他手心一片猩红。
某些人故作大方哟。
季稻啧了一声,偷偷跟上郑窕。
城南的一个小巷中,敞开的木门内,柳长月坐在院子里,小心搓洗着衣裳。
她额间冒出细细密密的薄汗,林书诚轻轻给她擦去额间的汗,望着她发皱的手指心疼不已:“娘子,你歇歇吧,这些事我来帮你做。”
柳长月见他眼中心疼,好笑道:“夫君你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去书塾呢,你这手是执笔的,哪能拿来做这种事情。”
“洗个衣裳又不会伤着手,你自回来就没停下来过,若像你这样陀螺都累了,更何况人呢?”林书诚伸手握住洗衣盆两边,不让她继续干了。
柳长月心地稍暖,但她又怕林书诚真的接过来去做,忙道:“好好好,我今日不做了,我去给你做饭。”
柳长月站起身,沾湿的手指往围兜上轻轻擦干,就要回屋里。
林书诚无奈极了:“娘子,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柳长月身形一顿。
她背对着林书诚,脸色发白,嗫嚅道:“夫、夫君,你饿了吧,我……”
“林郎!”
柳长月话语未断,门外就传来一道清脆婉转的女声。
第一次,她第一次进了林家的门。
柳长月脸色越发惨白,她捏紧衣裙,余光能看见女子娇俏的绿影,她能想象到对方那张美丽动人的脸上露出的神情,柳长月压根不敢转身,不敢去看林书诚的表情。
林书诚望门口看去,一道绿影朝他而来,满怀希冀。
他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柳长月,却见柳长月捏着衣角走了进去,给自己找补道:“我、我锅里还有菜呢,我先进去……”
她根本还没做饭,哪里来的菜。
林书诚担忧地望着她,只听哐当一声,大门被狠狠摔上,可见关门之人真正的心情。
“林郎!”
郑窕走到林书诚面前,揭下面纱,她动人的面容因小跑染上绯红色,看上去更加艳丽。
林书诚看向郑窕,无奈极了:“郑姑娘,这里是林某家中,你一介未出阁的女子进我林家算怎么回事?”
郑窕闻言,那红润的脸色蓦然一白,她抿了抿唇,很是受伤:“林郎,旁人也就算了,你怎么能这么看我,你不知道我……”
她虚虚伸出手,去拉林书诚的衣角,林书诚却下意识躲开了。
郑窕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林郎,你躲我?”
林书诚叹了口气:“郑小姐,林某已是成了亲的人,还请你自重。”
“可你我也有肌肤之亲了呀!”郑窕绝望地望着林书诚。
“郑小姐,你还要我说多少遍,那天的人不是我,我路过的时候你已经昏迷在岸边了,我只是出于好心给你搭了件衣裳,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没做!”林书诚无可奈何。
“林郎,为了躲我你竟连这件事也不认了?”郑窕仿若失了魂,脚步踉跄。
“好,我明白的,我走,我再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了。”郑窕伤心欲绝,转身离去,背影落寞无比。
林书诚见她不对劲,朝她追了两步。
嘎吱一声,木门打开了。
“夫君。”
柳长月站在门口,眼神紧张:“饭、饭做好了。”
柳长月小心翼翼又充满期待地望着他,林书诚的脚步一下子僵住了。
她说她做好了饭,可林书诚从未看见炊烟升起。
他明白柳长月小心翼翼地试探,他若踏出这道门,柳长月一定会伤心流泪。
于是林书诚只好作罢,他叹了口气,回身走向柳长月:“娘子,我不去。”
柳长月心中一痛,两行清泪垂落下来,她咬唇,不确定性问道:“夫君,我是不是很自私?”
林书诚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轻声细语哄着:“这算什么自私,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娘子,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怕。”
“可是我没有郑姑娘好看,我什么都不会,我只会洗衣做饭……”柳长月哽咽道。
“你现在就很好。”林书诚轻拍她的脊背。
柳长月靠在林书诚怀中,小声啜泣。
他那么好的人,一定是在安慰她罢了,那个郎君不喜欢美人呢?
没想到这林书诚林夫子还是个痴情之人。季稻将一切看在眼中,不过柳长月已经有了人安慰,而另一个姑娘什么都没有,季稻害怕她出什么事,便追随她而去。
郑窕走出门后回头望了好几次,但林书诚真的没有追出来。
郑窕柔弱的身躯摇摇欲坠,她低声呢喃:“他真的对我没有半分喜欢,他真的不喜欢我,若是不喜欢,当初何必救我,何必救我呢……”
郑窕走入无人的小巷,终于再忍不住,蹲在墙角哭泣起来。
季稻见她实在不忍,便掏出自己怀中一方手帕递给了她。
郑窕余光中多了一方手帕,她怔怔抬眼,眼角还挂着泪要落不落。
见到季稻,她脸一红,哽咽道:“对、对不住,吵到你了,我、我以为这里没有人……”
季稻手执白伞,俯下身为她擦去眼泪:“没关系,这世间谁没有一两件伤心事呢?”
郑窕望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少女的表情很平淡,可越是平淡越是在不经意之间让人感到平静下的波涛汹涌。
这种客套话郑窕听过许多,但唯有季稻,让她感到感同身受,不知为何,她竟是相信的。
季稻靠在墙,脚边的女子在小声哭泣,她那么无助那么委屈,让她想到了年幼的她。
季稻有心跟她唠两句:“有的事若强求不来那就放手,人一生很短暂,要去做让自己快乐的事。”
“所以我去了。”
郑窕擦着眼泪,可那泪水跟下雨时的河水一样,湍流不停,她声音极小:“那日他救下了我,我以为这就是缘分,所以我去了。哪怕他有娘子,哪怕所有人都在笑我,可他救了我的命。你知道吗,那日在水下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可是他就像一个英雄,毫不犹豫地救下了我,他身上很温暖,我昏迷着,但他一句一句叫着我的名字,让我不要死……”郑窕声音再次哽咽起来:“可是今日他竟连这份恩情都要否定。”
季稻讶然,她也没想到郑窕居然会对她说这些,看来是郑窕真到了无人能诉说伤心处的地步了,竟与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季稻不知道,正因为季稻是陌生人,郑窕才敢跟她说。
季稻想了想,道:“也许他并不想要你报恩,也许救你当真是顺手为之,也许你别把此事放在心上对你与他才是好事。”
郑窕迷茫地看着季稻:“是这样吗?可那时,我明明也感觉到他喜欢我的……”
“你不是说他拒绝你了吗?对你而言,你的感觉比他的明确拒绝更正确吗?”季稻反问郑窕。
郑窕陷入沉思。
“姑娘,君若无心我便休。”季稻给了郑窕再明确不过的警示,至于郑窕领不领情就不是季稻关心的了。
季稻握紧伞准备离去。
郑窕见季稻即将离去的背影,她擦去眼泪站起身来:“姑娘,你说得对,是我着相了。”
郑窕看似柔弱,实际上坚强得很。
虽然季稻带着目的而来,但对郑窕这样明事理的姑娘还是有几分满意的。虽然目的没有实现,但起码她了解了郑窕是个怎样的人,这样也不错。季稻想着离去。
谁知郑窕竟叫住了她:“姑娘,你愿意到我家里坐一坐吗?”
季稻诧异不已,她正愁怎么和郑窕勾搭上,没想到好心办了件好事,倒让郑窕对她有了几分好感。
季稻自然求之不得,她笑道:“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