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至强还是没能来参加他的婚礼,经验足的危远大也没能出来,也许再也不会来。
谢伟毅买了一台最好的相机,在二十世纪初,相机是稀罕物,大概三个月的工资,赵艳婷摸不准他拿着相机做什么,“旁边的张婶还说呢,她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孩子已经会跑了,你没什么想说的吗?这相机有什么用?”
“拍照。”
赵艳婷气笑了,“拍照拍照,我当然知道是拍照,你爸的丧葬费还欠着呢,你妈还住院,是谁天天送饭伺候她?我发现你们男人是真好啊,娶个媳妇比雇个保姆还省钱。”
“给我一点时间。”
“放屁,姑奶奶的,天天一点时间,我彩礼钱都要搭里面了,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赵艳婷一把鼻涕一把泪,“没结婚之前,那么多男人追我我都没同意,瞎了眼看上你,觉得你老实,对媳妇好,现在看来纯扯淡,老实的男人最不靠谱。”
谢伟毅回答不上来,甚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他颤颤巍巍从裤袋里摸出一条金链子,“买相机的时候一起买的。”
赵艳婷哗啦一下哭了,锤他,“你花这钱干什么,能吃几十顿肉了。”
谢伟毅这才小心翼翼给她戴在脖子上,“藏在毛衣里,别让别人看见,现在飞车党多,你你走路一定要注意安全。”
谢伟毅的相机巴掌大小,藏在袖子里看不见,他每天早出晚归,像个流浪者一样沾满了落雪,月底,他带着相机去了洗胶片的作坊。
他握着相机的时候,手都在抖。
上面都是张鹿勾。
张鹿勾收香烟,仔细裹在黑色塑料袋里。
张鹿勾带着一捆一捆钞票在KTV里搂着女人。
张鹿勾把一袋一袋的白色晶体放进指定地点,之后环顾四周离去。
……
那些永远掩埋的内情比积雪还要沉寂 ,但他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戴着口罩帽子,连带着照片放进了检察院前面的邮筒里。
这世界总有朗朗乾坤,总有海晏河清。
他忽然觉得能呼吸了。
他不知道出卖危远大和柯至强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些米面有没有送到家属手里,更不知道du贩口中说的五百克有没有后续。
但他知道的是,有些人在泥潭里,就应该永远溺毙在里面,永远别爬出来。
他还记得那个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他说——以后会走更远。
但他不知道的是,张鹿勾先报了警。
他打了摩托回家,冷风拂面,他摘下口罩,尽情地让眼睫结霜,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有更为宽广、博大的世界在向他招手。
他下厨给赵艳婷做了红烧肉,赵艳婷一边吃一边夸,不忘问,“哪来的钱?”
“我把相机卖了二手,虽然折旧了一些,但也是个好价钱。”
“怎么,不玩了?”
“嗯,今后好好工作,挣钱养你,和孩子。”谢伟毅脸红了。
两个青年对视一笑,在三十平的小房子里其乐融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在洗碗,电视里播放着1998,冬天里的一把火像热浪一样席卷了整个冬城。
谢伟毅开门,是警察,对方亮了警官证,“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愣住,回头看了一眼赵艳婷,赵艳婷揽住他的胳膊,他拍了拍妻子的胳膊,“我马上回来。”
马上,是第二天早上,原因是张鹿勾说有人尾随他,对他不轨,他缉du身份特殊,请求协助。
谢伟毅憋了半天,他看着面前的同事,“他是我前领导,我怎么可能伤害他?”
“那你早上尾随,白天上班,晚上继续尾随,是为什么?”
对方明显知道他是警察,放缓语气,“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结案啊,你总得告诉我一个合理的理由吧。”
“跟踪不犯法吧?”谢伟毅反问。
“犯罪预备,你说呢?”老民警一锤定音。
眼看着到上班时间,不出意外,他今天这一遭会像雪花一样飘落到每个同事的茶余饭后。
“其实,我是为了搜集证据。”谢伟毅两眼一闭,说了。
他考虑过说的后果,但他太年轻,并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越说越起劲,过往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心头,他用力地,把血淋淋的刺拽出来,之后扎进去,再拔出来,如此反复,“很快,张鹿勾就要被带走了,你们看着吧。”
安静了。
只能听到派出所门口醉汉的呻||吟声。
张鹿勾确实被带走了,举报人是谁不言而喻。
他好像一直在过冬天。
谢伟毅的世界从此比雪地还要安静,他每天提着装满热水的暖壶,游走在社区的大街小巷,他可以自己设定上班时间下班时间,以及休假时间。
但他固执、执拗、偏执地摸索着每一个门牌,敲着每一扇门。
总有一扇,他能打开,总有一天,他能出去。
年迈的老大娘送给他新煮的鸡蛋,他摆摆手说不要,最后还是被固执的大娘塞到了口袋里,他感受着口袋里的余温,眼底有微微湿意。
上天总会送来惊喜,赵艳婷怀孕了,辞去了护士的工作,专心在家养胎。
谢伟毅继续在派出所当社区民警,易家村地处偏僻,不少等着拆迁的低矮房子。
他很快和村里的群众打成一片,很多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给他送茶,茶倒是没有喝,只是从他们只言片语里知道一处车都通行不过去的老楼,如今外面缠着爬山虎,若是不仔细看看不出端倪。
大爷警告他,那房子里有鬼。
谢伟毅自然不信鬼神。
“轰隆”——
一声闷响,白光自天幕劈下,眼前白光一片。
要下雨。
“那栋老楼可千万不要去哦,听说里面有鬼的,之前我家老头子走错路,大黑天的就听到上面传来女人的叫声,渗人的很。”
“何止呢,那些声音哪里是人类发出的,一定是哪个妖魔鬼怪在人间的洞穴,或者是什么桥,一过去,就是阴间了啊。”
谢伟毅沿着水泥脚手架搭的简易楼梯往上走,只是每走一步,他听到废弃楼里那微弱的喘|息就更加明显。
有人!
他从未觉得有鬼,只觉得这可能是一处非法拘禁的场所。
但他看到了这辈子难忘的画面……
逼仄阴暗的十几平的小屋里,一个浑身被破烂包裹的小孩被黑色生锈的锁链锁在床尾,身下铺着草垫子,上面全是棕褐色的血迹和一些不知名液体,她宛如一块破布被随意地丢着。
有一个近乎赤|裸的女人则躺在拴着小女孩的床上浑身痉挛,数根针管像牙签一样扔在地上。
房间角落堆着一罐罐金属瓶子,应该是笑气。
他一只脚登在一楼窗台上,另外一只脚航跨在建议铁架上,他看到帘子后面有一个男人,胸前插着一把刀,被砍的血肉模糊,腐烂的蛆虫在地上肆意攀爬,绕过白色发臭的盒饭,散落在男人的衣服上。
在床尾一直低着头被头发挡住脸的小姑娘此时似是察觉什么,抬起头,左眼角的泪痣混着血液,眼底空洞,看向谢伟毅的方向。
那不是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
谢伟毅爬回一楼,他觉得刚刚窥探了魔鬼的熔炉。
后来,谢伟毅了解到,被虐待的小姑娘叫易鸿,躺在床上的是她亲生母亲,那个男人是她父亲,母亲因为吸食毒、、品过量产生幻觉,杀死了父亲,但因为精神问题连看守所都没送进去,直接去了精神病医院。
女孩被送往福利院,据说院长看到她呆滞站着,身上瘦得没有一把骨头还哭了。
小女孩倒是很淡定地让他们洗澡,换衣服,只是过于安静。
在所有遇见的苦难面前,谢伟毅无法坐视不管,他去了福利院门口,想要领养孩子,院长把他带到了活动室门口,隔着玻璃看里面玩积木的孩子。
三三两两的小孩在一起搭积木,有说有笑,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角落里对着积木发呆的易鸿,她小小的身体跪坐在木桌子前面,眼神呆滞,不知道看向何方。
老师过去给她扎小辫子,她乖乖不动,像是个白瓷娃娃。
午餐时间到了,院长把易鸿叫到谢伟毅面前,谢伟毅蹲下来,目光平视,“想要和叔叔回家吗?”
小女孩没有任何表情,脸上擦得很干净,精致的小脸上眼睛很大,身躯却像是骨架子。
谢伟毅小心翼翼拉起她的小手,郑重其事说道:“等我,我会和你的新妈妈一起来接你。”
他好像听到了小女孩发出嗯的声音,又好像没有听到。
赵艳婷捂着肚子,扯下来自己的金链子摔在地上,“之前没怀孕的时候你想领养就算了,现在你领养个什么劲?你知道现在有多难,我还怀着孕,你就要领养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孩,你疯了吧?你考虑过我吗?你还嫌我们家钱多?”
“她不一样,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将来会给我们的孩子做大姐姐的。”谢伟毅想要搀扶她,却被她一把甩开,“我现在就是和你商量啊,我答应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