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卷瘫软在旁,祁白川伸手拂过纸面,触感温良,勃然生机一片,那沁人心脾的绿意几乎要浮于纸面。
与蜃境破败的青石路差距甚大,画卷显而易见存放久远,年份不知几何,他眸光微动,在第二次掠过纸面后抬头——
看到了角落里两个滚圆瞪眼的脑袋。
“……”
察觉他视线的到来,两个脑袋肉眼可见一僵,脊背绷直,嘀咕骤止,在瞬息间彼此扭头肃穆对视。
梅负雪:“你看,这角落里居然长了朵红花。”
慕栖:“是呢,好漂亮,可惜地处偏僻,容易出墙。”
“……”
“梅……主子!”林超予兴奋地挥了挥手,“我们讨论出了一些东西,你要不要听一听?”
“……”
无人回答。
“主……”
“等下,”梅负雪一喊完就缩回脖子,继续神秘压低声音,“其实还不止这些,我当初意外跟他老情人撞了个正着,对方见了我简直跟猫见了耗子,提着剑就冲上来,要不是我聪明机智,恐怕根本活不到现在。”
慕栖紧紧锁定那道身影:“他什么态度?”
“他?呵……”梅负雪轻嗤了一声,余光也似有若无瞟向那道白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在声音过后石桌旁的白影似乎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我当时气不过,已经跟那人过了几招,结果他一来,人家不仅撇下我不管,还一直拦着我去抓人,你说这是不是心虚。”
慕栖皱眉:“确实是,但是吧……”
“我给你看样东西就明白了。”梅负雪摆摆手,示意她低头。
慕栖闻言也未曾多想,俯身朝那截手腕看去——
就见原本白净细腻的肌肤上搭了个夺目的绳子,其实栓的力度不大,松垮红艳,反倒有点映衬的意味,再加上肉眼无结,更加像个装饰的物什。
但实则不然——因为还未等她询问,红绳的一端就被两指捻住,之后再她眼皮子底下,贴近腕内的地方就延伸出第若隐若现二根红绳。
这第二根红绳目的明确,从二人间穿过精准无误指向石桌某个方向。
慕栖睁大眼睛。
梅负雪傲然:“看吧,这就是证据,我原先说我被拐卖是事实,你想我一个仙门出身的弟子为何要委身于他,还不是有把柄在他手上。”
“……”
慕栖又偷偷看了看石桌旁,确认无误后迅速回正,掩嘴背身,惊疑不定:“果然不能以貌取人,没想到他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竟是如此……公子就没尝试过解开吗?”
“试了。”一提到这梅负雪就满是无奈,“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我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法宝,等我给你演示一遍……”
说着一手抓住绳子,目光一凛,如临大敌。
“要说难吧其实也还好……我只要轻轻一动……”
“等等,”对面的慕栖忽然注意到什么,脸色倏然一变,不管不顾就要伸手拦人。
“别急,”绳子已经肉眼可见的绷紧,无形的另一段依旧不知所踪,梅负雪满腹自信我行我素,“我现在就揭露他的真面目……”
话落瞬间,飘然欲飞的红绳如同地里深陷的犁般被狠狠一扯。
“……”
风过无痕,悄然无声。
碎屑簌簌飞散,炸开的蓬蓬花朵落在二人间悬空的手上。
“嗯?”梅负雪纳闷发出疑问,“人呢?”
“……”
慕栖嘴角僵硬,不似常态。
“你怎么这幅样子,难道是哪里不舒服吗?”
“……”
“我没事……”她扯起嘴角,木偶般牵强道,“方才的画卷一事的商榷还未说与公子,不如我现在……”
话还未说完,一道黑影凭空出现,从对面一点点逐渐拉长,角落里二人都是蹲着身也没挪动,黑影却逐渐酝酿发酵,在狭隘阴暗的角落里填满缝隙,如同张开巨渊的恶鬼,直至完全覆盖住两个单薄的肩膀。
“……”
两人依旧欣然相视,彼此表情再自然不过,梅负雪手一松,红绳方向猝然一转,直愣愣戳着他身后。
他回头瞧了眼,淡定抬手指向后面,带着含笑九泉的释然:“看到没,比我都快,我还没来得及拉呢。”
“……”
腰腹前无声插入一条小臂,梅负雪微笑着低头,维持不变的稳定有一丝崩裂,对方似乎是故意而为,慢慢俯身收紧力度,头顶几缕乌发垂落,有意无意扫掠在他脸颊,如同扫帚——腮上最后的浅红已然尽数收回。
“我觉得,我们可以好好谈谈画卷的事。”
梅负雪一本正经扒着腰间的胳膊,目不斜视避重就轻。
“我们?”上方传来声音。
“不,”梅负雪果断,“我跟慕栖。”
“……”
腰腹一紧,世界骤然颠倒——是熟悉的眩晕感,历经几次突变,梅负雪在天旋地转间已经能很好控制住平衡。
目光下视,墙角里的一块石板暴露在阳光下,上面歪七扭八勉强能辨认出个礻,祁白川收回视线,手固定好人,问道:“你们讨论结果如何?”
梅负雪声音摇曳在风,勾着脖子费劲朝后求助:“钟声响起的时候八方柱现形,对吗?”
慕栖爱莫能助落后几步,眼神安慰。
祁白川走的四平八稳:“嗯。”
“为什么钟响会现形?”他颓然认命,老实挂在半空,“它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石桌一圈围了三座石凳,方才为了便捷,几人聚在一起谁都没坐,现如今梅负雪甫一落地,被扔到座子上。
还未待他多想,光线忽然一暗,那是有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
祁白川看向对面黑袍,用意明确。
“啊这……”猝不及防迎来两人的注视,黑袍噎了一下,才缓缓道:“这点我也很奇怪,我曾询问过主持,但对方似乎也不清楚。”
梅负雪道:“灵修法器认主,根据主人实力高低可以判断法器位置范围,佛修……”
他转向林超予,下颚微低,示意自己手腕:“可以做到吗?”
“开光法器诸多,也不仅仅只有法器能开光,譬如护身符之类护佑平安的祥瑞,若每个都算上,那可真是……”林超予面露难色,没有明说。
那可真是数不胜数。
梅负雪默不作声地捏住两颗圆珠,指腹有意识的揉搓。
“那……”他想了想,仰起脸,目标明确,“佛修的法器效用能维持多久?譬如那钟。”
“人死如灯灭,仅对灵修生效,”祁白川低头,身处高位却不见压迫,“灵修逝去之时,除本命法器随之消散,其余外物都为无主,佛修不然,开光器物永存于世。”
肩膀有意无意搭上一只手,梅负雪斜去一眼,难得没反抗:“每个佛修都如此?”
“并非,”对方道,“尘缘加身方可。”
“……”
——尘缘加身。
这句话似乎出现过不止次,无外乎是佛修的专属,却无一人对它给出明确解释。
梅负雪保持着抬头的姿势,瞳孔微微缩小,映衬出那张线条利落的下颌,或许是日光过亮,刺的他眯起眸,那浅淡的目光视而不见。
“尘缘?”
声音带了些许起伏。
“佛修一道需明心通透,入门万中无一,需保持心境的同时身处尘世。”祁白川道,“诸多修士败于尘俗,无几人能身处功名利禄而不失本心,唯有堪破红尘才能成佛,但佛性悲悯不忍苦难降世,又常身陷世俗,故每历经一次劫难初心不破,就是一层尘缘降临。”
“……”
灵修按部就班修炼,从未有超脱枷锁的限制,周围几人都不曾了解至此,听闻不由一阵惊愕。
“佛修入门要脱离红尘,但佛性又让他们身处红尘,”梅负雪却不甚在意,歪了歪头,不知有意无意道,“还挺讽刺。”
“……”
底下的瞳孔姣姣微亮,如出水明镜,精致不失犀利,祁白川垂眸看着自己深褐清晰的倒影,眸光沉静,毫不避讳。
手指顺着肩膀的弧度滑倒锁骨,再往上就是脆弱的咽喉,白皙起伏,致命处暴露无遗,梅负雪并没有出声,任由其作为,只是好整以暇看着他。
祁白川面不改色,意有所指:“超脱世俗的修行总要付出代价。”
“……”
桌前微妙一阵沉默。
黑袍清咳两声,转移话题:“仙门命令禁制佛诡,私下却不少人暗自修诡,却从未听闻有人修佛,这又是为何?”
“因为束缚,”这次抢话的是林超予,他察觉不对立马接茬,“你因诡修家破人亡,现在有两条路可选,一是报仇雪恨,斩杀仇人,二是放下前尘,归隐山林,你会选哪个?”
黑袍奇怪:“还用问,我人都办完了。”
林超予:“对啊,所以佛修既受追捧,又甚少人进修。”
“……”
“七情六欲是人之常情,说难听点不仅让你忘却仇恨,还让你在撕开伤疤给人说教,换谁谁乐意。”慕栖随口道,“但若是让我听他们的前车之鉴以此戒备,我还是很乐意的。”
“……”
商榷似乎又陷入另一个死局,八方柱现形不知所因,梅负雪往后一靠,漆黑的眸子泛着洞察一切的光点,他沉吟良久,道:“既然佛修开光法器众多,无法一一分辨它们,但法器独一无二,同灵修法器般只认一主,那有没有可能……”他顿了顿,才道,“不是主人在召唤它,而是它感受到了主人的位置?”
“……”
这句话如惊弓之鸟,顿时震的众人瞠目结舌。
”感受到主人?”黑袍不可思议,“道友的意思是现在这世上还有佛修?”
“修诡释放桎梏,修佛约束本心,不是说修佛的少吗?那几万个诡修中总能出个佛修吧,再多等些时日,这为数不多的佛修也该有几个带点尘缘的了。”
“……”
“这……”黑袍哑口无言。
此番话说出来虽不切实际,但确实逻辑能行得通。
似乎是觉得难以服众,梅负雪又道:“晨钟开过光,它能感应到的自然是与佛有关……啊,最近谣言四起,还有一个可能,就是那八方柱下有着跟它同属一佛的法器,故彼此之间互相感应,亦或是它主人的……佛修入门法则?”
“……”
“确有此解。”
祁白川感受到衣袖的拉扯,话语清晰,纹丝不动,“但有前提。”
“什么?”梅负雪追问。
“……”
祁白川深深看着他,眸如渊潭,片刻,才动了唇:“你所言那位能做此法的佛修,实力要进入涅槃境,而史书上下千年,也无一佛能够涅磐。”
“……”
空气凝固,死寂漫延。
佛修存在久远可追溯千年,而这千年间连尘缘傍身的佛修极少,更不用说涅槃境的大佛——那是超越仙的存在。
如若真的现世,必定动荡这天下,不仅诡修,恐怕就连灵修都没有一席之地。
这次再无一人敢接话,各个埋头闭嘴,院中有的只是近乎于无的呼吸。
稀薄的凉风簌簌席卷,吹散了冷肃的气氛,推断虽然被驳回,梅负雪却没有沮丧,反而笑吟吟继续倚着人,轻松闲适。
祁白川眸光定在底下张如同纸人捏造的笑容上。
“猜不到也没关系,反正都得去一趟,不过……”梅负雪挪了身,没在对方身形的阴影下,瞳孔中最后一点精明的光亮消失,他语气散漫,是诉说家常的自然,“你知道的还挺多嘛,跟自己修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