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脚冰凉,梅负雪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身体的麻木,扯起嘴角:“我们走吧。”
“难受?”
询问带了意料外的波动。
他没再对视,仓促转身,逃避般率先迈开步子,杂乱的脚步声在重回寂静的街道中莫名违和,但声音的主人未曾停下。
“没事,我有点累,”他说着哑然一瞬,音调放的很低,“明日该办正事了,你想看便自己留下来吧。”
言毕将所有慰问与喧嚣都抛在桥底,头也不回地离去。
……
翌日,晨光微曦。
“雪鸮怎样了?”
一大清早裴初的身影便堵在门前,看的孟余淮如鲠在喉。
“难为你那么关心。”
他不带感情道,“挺好的,比原先好多了。”
然后侧身子让路。
这屋并非原先假病所住的那间,而是换成了真正的孟家嫡系居所,一进门,裴初便能明显感觉到不同,屋中央最为瞩目的地方从房梁垂落下两根细细的铁链,链尾挂了个粗糙木板,像个小秋千掉在半空,他走路一时不差,还差点撞上去。
“你家构造那么独特?”
“不是我的。”孟余淮斜去眼尾,又指了指房间各处奇形怪状的木架,“房子都塌完了,只能让它委身我这。”
话音落下,头顶就传来“吱呀”一声闷响,裴初下意识抬头望去,就见房梁的夹缝出探出个白色脑袋。
脑袋见到他颇为兴奋,咕噜一转拍着翅膀哗啦落到底下秋千上,眸子光泽水灵,正扬着头好奇打量。
裴初也是第一次见到成年模样的雪鸮,一时间竟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你这幅模样……”孟余淮大致一扫,插话道,“昨晚那么大动静,没见过它?”
“……”
“昨晚?”他顿了一顿,接着道,“我奉令前来探查,结果你家出了这么大乱子,哪来的时间跑出去看灯。”
“可那两位不是……”孟余淮忽然想起什么,到嘴的话一转,“噢,那两位跟你不一路,倒是比你清闲不少。”
“……”
裴初睨过一眼,不予搭理。
“多些仙君救命之恩。”
清凌凌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出乎意料的,毫无轻慢蔑视。
成年状态的雪鸮尾短脸圆,脊背弧度饱满有力,展翅就能掀起一阵冽风,它说话时挪进了脸,一双黄中带黑的大眼睛衬在上面像个中心掏空了的玛瑙,泛着温暖的光泽。
对于这幅友善的态度裴初也稍稍放下心:“举手之劳,孟家之事主要功劳还是在那二位身上。”
“仙君照看我族嫡系也有费心神,自然应当感谢。”
旁边被“照看”的孟余淮捏着自己还隐隐作痛的胳膊,不屑“嗤”了一声。
”仙君可有未达成的心愿遗憾?我孟家虽凋零至此,但世家气运纠缠因果,这份人情是必须要担下的。”
雪鸮一出口便不给人拒绝余地。
裴初见状单刀直入:“我身负重任前来,如今却出了这般变故,回去复命必然要有个交代,身外之物就算了,你可否告知我孟家之事始末?”
“……”
屋内静默一阵。
孟余淮依墙而望,在注意到对面状况后正了正身子,快步来到跟前。
雪鸮这才开始解释:“百年前孟家蒸蒸日上,世家排名虽算不上出众,但也可圈可点,后来前面几名世家消亡,孟家才得以上位。”
“……”
裴初面色古怪地看着说话气都不卡的雪鸮,似乎有些一言难尽。
“衰败的气运也很快论到了孟家,当时任命家主不愿步上前人后路,便独自外出寻找破解之法,众人本都不抱希望,谁知最后竟真的带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
“佛像。”
“……”
“佛像?”
这次声音带了些许难以置信。
“是。”雪鸮道,“我不知他从何寻来,只知道自那以后孟家气运便忽然稳固,但这稳固非同寻常,明明我的实力有所恢复,身体却日渐虚弱,闷的喘不过气,就仿佛有道锁链从府邸根基直入而上,将整个孟家同我一起关在牢笼中。”
“再后来……”它说着看向旁边,视线交错的瞬间,孟余淮会意,抬手露出一截青紫的手腕。
“孟怀之……那个傀儡照例在出生不久的天才幼子身上画下纹路与我建立契约,或许是孟家气运腐朽的太严重了,连祭献嫡系一脉也无事于济,故而以寻找新的办法为由,凭借家族威势召集人手,谁知宴会被意外打断,不慎泄露消息。”
裴初视线落在那截青紫的手腕上,眉头皱得很紧,似乎是想起什么,片晌,又道:“纹路现在没了吗?”
“消失了,”雪鸮说起这个,语气也带了无法掩饰的疑惑,“我们解除汲取契约的时候就消失了,若是你想探寻原因,恐怕只有寻到另二位仙君。”
“……”
“算了,那这事先缓一缓。”本来迫切追问的裴初听此忽然就泄了气。
谁知雪鸮却莫名纠缠不放:“昨晚我引领烟火照明时还瞧见那二位在桥头观赏,心情似乎都不错,甚至还随着城中百姓一起放河灯,仙君为何不去试试?”
“……”
“试试?”
孟余淮回想起昨晚廊中一瞥即逝的独影,又朝某个方向快速扫过,犹豫少顷,还是决定闭嘴不言。
“可是……”涉及宫中要事,裴初终于有所动容,“我不知道那二位身在何处。”
雪鸮闻言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那位白衣仙君不知道,可另一位……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啊?”
脑袋一懵,他茫然道:“谁跟我一起来的?”
“……”
然后他就看见方才还平心静气讨论的一人一鸟在同一时间眼神变得极为复杂。
“……”
迟钝的思维后知后觉转过弯,他僵硬地后退一步,缓慢转过身。
日头渐高,红木门半敞,几抹微光暖融融钻入屋内,落在一处微阖的眼睫上,衬得那方寸之处格外恬静,许是他们这边动静过大,倚门小憩的人被惊扰,恹恹抬起头来,动作无精打采,说话间腔中都带了股没睡醒的哑意:“继续。”
“……”
眼瞅着一个祖宗无声无息横在门前,还全须全尾听了他们咋呼的叫唤,裴初一口气吊在嗓子眼,说也不是闭也不是,猛一回头,不可思议地向对面一人一鸟比了个无声的唇语:心情好?
雪鸮:“……”
孟余淮欲言又止。
少顷,他比划回去:其实昨晚临走前看起来就有点......只是今早更严重了而已。
“......”
门口传来声音,似乎是片刻没听到下文,等的颇为不耐烦,门“嘎吱”一声关了,脚步声响起,那是有人跨进了屋。
裴初深吸一口气,强行忽略背后那道似有若无的目光,正准备板着脸装样,就被一阵清风推开。
“你的实力恢复如何?”
梅负雪几步来到屋内,垂眸看向雪鸮。
对方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只能勉强维持成年形态,仙君需要我怎么做?”
梅负雪手一翻,一道白金色的影子出现在了掌心,鸟团显然是还没睡醒,被拎着后脖颈从识海中拽出来时还是一脸呆滞。
“认识它吗?”他问。
“......”
“这......”白鸟肉眼可见得开始迟疑。
“罢了。”见这副状况,梅负雪已然知晓,不欲多滞留。
“等等,”秋千上的雪鸮顾不得形态赶忙拉住人解释,“仙君莫急,我们这族记忆传承,现下我非巅峰时期,所以无法探寻,但凭它的状貌我可以保证,必定非凡类”
“非凡类”的鸟团迷蒙睁开眼,待看清身前比自己大了数倍的白鸟后登时吓地一扑棱,翅膀都忘了用,几步扒上自家主人的肩膀。
梅负雪抿着嘴看不出情绪。
经理过昨日连番倒腾,雪鸮虽维持住了形态,但脸皮早已被幼年期懵懂的自己丢的没边,散了曾经震族先兽的气派,此时被那双捉摸不透的眸子冷冷俯视,竟也卡的不知该怎样圆话,只好细声道:“孟家桎梏已除,仙君若是不急,不妨等我再修炼些时日,待重新拿回传承记忆,必第一时间带来消息。”
梅负雪沉默片刻,又道:“你需要多久?”
“......”
屋内静默无声。
没得到回应,一低头,就看见本就圆滚的大鸟缩成一团,白蓬蓬像个球,活似下一刻就要被拔毛下锅,他瞧了两眼,不自觉伸出手,陷进白羽中蓐了两把,温热暖意直抵指尖,昨晚浮梦的睡眠有所缓解。
压住嗓中的浑浊,他尽量放缓声音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事需要你帮忙。”
头顶多了几节指骨蹂躏,雪鸮也毫无反感,甚至还欢快讨好地蹭了蹭,清澈的眸光穿过指缝,落到上方瘦尖的下颚处:“仙君尽管说。”
“孟家动荡始于藏书阁里的佛龛,位置藏的隐蔽,一般人发现不了,照你所言那佛龛便是从那座寺庙中寻来的,你可否找到它的具体位置?”
问完便准备收手,结果刚直起身,就发现白鸟原本迥然的眸光变得有些迟疑,仿佛是想说些什么,又忖度要不要开口。
梅负雪问:“怎么?”
雪鸮道:“巫术占卜是我的看家本领,但凡藏书阁还有残留痕迹,我就能预知到具体方位,只有一个问题......”
梅负雪歪头看着它。
“昨晚灯火结束后,那位白衣仙君就已经来找过我了,他没同您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