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赵昭醒来时,天臻已不在内室。
想到昨天散发的不便,赵昭未再佩戴祥云缀饰,而是找出发冠束好头发。他尝试将耳侧的碎发扎上,可惜其与鬓角的都太短,只能留着它们痒痒地扫过面庞。
他身着金红色缀珍珠的布坎肩,搭着Y领白衣,如葱的指头抱着碧绿剑鞘,靠着雕花窗,向外看。
后院的空地上,有人舞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鬼影重重,雨声轰隆。
片片梨花如雪飘落,落在地上像细碎的月光。
赵昭加入其中,当天空初霁,他知道要出发了。
回去路上,看见有人已经走出院门,抢占先机。赵昭低眉沉思,恰好瞥见岑凌玲背着包袱从房里走出。两人短暂对视后,各走各的路。
屋子里,天臻将白瓷瓶、书册、小碗等装进布包袱,然后用黑布将剑裹好。赵昭则装了些金银,不是说,乱世这些最值钱吗?做些盘缠也好。
走前天臻嘱咐:“在外面叫我师兄。”
赵昭明白:“好。”
一切准备就绪,握好剑,两人朝院门外走去。踩过嘎吱的枯叶,寂静的院落,再也看不出人影。
左右两边都是茂密的竹林,踩着石子路往下走,不知道多久才能遇到人烟。
竹林里突兀地响起筝声。筝声极有穿透力,颗颗分明,用力挑动心弦。
只是零落的起调,便让人感到肃穆。两人循声而去,看见拐角处有一座亭子,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
筝声加快落下,回荡在萧瑟竹林里,哀而自持。旋律重复了几遍,逐渐变缓,沉闷下来。赵昭看清亭中的人影时,那人正收回手,结束弹奏。
赵昭探头询问:“山中清寒,乐师怎么独自在此处?”
人影抬起头,未戴发冠,耳侧的一络发被编成辫子。他穿着暗金花纹的墨黑圆领袍,顶端的扣子未扣上,露出暗红色的内衬。他腰间有一条饰着黄色圆銙的腰带,上面系着一枚白穗白玉佩。
“乐师”拿起桌上的扇子,唰地展开挡住脸,扇动着扇子,矜傲道:“我乃说书人,此番上山是听信这里有个隐世门派,上来取材的。”
“你穿的这么富足,怎么会是说书人?”赵昭质疑。
“这你有所不知……”那人的扇子合拢,扇柄敲着手心:“前段时间,有贵人喜欢听我说书,这套衣袍和玉佩就是当时赏给我的。不然我现在还穿着穷补丁的布袍。”
他边说,边左摇右晃地打量着。看见两人拿着剑,他眼睛亮了起来:“你们不会就是隐世子弟吧!你们要去哪儿,带我一程?我知道大侠都心有抱负,不知可否捎我一程,让我长长见识,给说书添更多的料子!”
赵昭难为:“师兄……”
天臻对着那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本人名桐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是也。”
他挤了挤眼睛:“两位大侠,尊姓大名呀~”
红衣青年:“我叫赵昭,我师兄姓天,单名一个臻字。”
黑衣剑客:“我们要下山朝北方去,你也要跟着吗?”
桐华疯狂点头:“跟跟跟!山脚下就是丛南城,大侠们要在里面落脚吗?还是日夜兼程?”
天臻思忖着:丛南城就在山脚,其他玩家势必也会经过这里。发生什么还是要先看看再做决定。
于是道:“不急。”
三人站在城内,环视四周零星挂着牌匾的店铺。
同悲客栈、缘灭坊、蚀骨楼……
桐华展开扇子:“同悲,万古同悲;缘灭,倒让我想到‘鬼街至此尽,江湖恩怨消’,料想取的就是这个意思吧;至于蚀骨,哼哼,不多说……”
赵昭:“你说的鬼街,是什么意思?”
桐华笑:“哎呀,只是话本里的诗句罢了。倘说鬼街,这到了晚上,哪一条不是?”
三者中毫无悬念地选了同悲客栈。赵昭看着起了蛛网的匾额,跨过门槛。大堂寥落冷清,只有几套少的可怜的桌椅。
桌面能看出来是打扫过的,可上面还是有些许灰尘,唯一的解释便是这家店很久没有客人了。
有人从里面匆匆走出,紧张地看着他们:“三位客人,打尖还是住店啊?”
他似乎在害怕什么,苍白的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当视线落到男人的红眸上时,他僵在原地,额头冒出虚汗。
黑衣剑客垂眼,吐出两个字:
“住店。”
店家屁滚尿流地让开路,鞠躬时头都快碰到地板:“请,请,大人。”
天臻没有忙着上楼,问道:“你们这里一间房可以住多少人?能消费金子吗?”
店家头也不敢抬,嗓音抖得劈叉:“大人!不用钱!一间房能住两个人!”
天臻:“……那给我来两间。”
拿了钥匙,三人直接往楼上走去。钥匙上标了天1,天2的字样,很轻松就找到了房间。
期间桐华想和赵昭住在一间房,赵昭敬谢不敏,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必多生事端呢。
放下行李后,决定再往外走走。刚出门便听见桐华怨念道:“赵大侠,我是真的害怕嘛~”
赵昭:“我也怕。”他朝天臻挪去,环胸道:“我学艺不精,只能靠师兄了!”
黑衣剑客看着桐华,应道:“嗯。”
桐华只得放弃换房。出了客栈,三人沿街走了几十米,没有遇见一个生人。再看那些商铺,除了刚开始遇见的几家外,都大门紧闭。
有的门上贴着血红的封条,有的连牌匾都没有,如同废弃了般。
来之前就知道境况会不一般,可没料到会荒芜到这个地步。
桐华:“大侠有所不知,丛南城中有一大鬼,每隔三个月便会举行一场喜嫁,选取城内最年轻貌美者成婚。而凡是嫁过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因此有点姿色的凡人,都不会踏出家门,怕被选中。
如果仅是这样,倒也不至于一个人也没有。可惜大鬼座下还有许多小鬼,其中有的爱吃女人的肉,有的爱吃老人的肉,有的爱吃小孩的肉,有的什么也不挑。
久而久之,自然没什么人出来了。”
桐华数着手指:“算一算,三月之期貌似就在最近。”
一声唢呐在耳边炸开,赵昭寒毛倒竖。他用胳膊挡着乍起的阴风,街口突兀出现一顶喜轿。
抬着轿子的四人瘦若薄纸,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丝血色。
轿子前有两人吹着唢呐,敲着锣鼓,神情死人般麻木。
轿子后有两人往外撒钱,只不过全是白色纸钱。
纸钱被吹得满地乱跑,碰到赵昭靴子。耳边乐声尖锐,却衬得一派死人般的安静。
“说曹操曹操到。”桐华放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赵昭看着轿子:“嫁人的女子就在里面吗?”
桐华:“这城内应该没人嫁娶,应是了。”
赵昭看向天臻,男人在将缠剑的布一圈圈解开。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按在剑上。他们要除魔卫道,既然遇见了,没有理由放过。
喜轿摇摇晃晃走过,一道桃木剑气向其劈去,正正好砍中抬轿人的胸口,连带着削去他所掌握的抬杆。
喜轿跌落在地。轿夫捂住胸口,似是受伤不轻,他面目狰狞,如雾般窜起,朝三人扑来!
果然不是活人!
随着鬼轿夫的接近,赵昭感到扑面的寒气。他双手握剑,毫不留情向前砍去,鬼轿夫化作雾气从中间分开,又陡然出现在他后方。
乐声停了,装纸钱的袋子砸到地上。
七个“人”转过头来,呆滞地看着他们,发出一声鬼嚎,向他们袭来。
天臻挥砍出一抹强劲的剑气,将它们短暂逼退。红眸一凝,对准正在凝聚的鬼魂用力刺出,桃木剑发烫,一声尖锐的嚎声响彻空街,那鬼的身影淡了不少,甚至难以为继。
鬼欺软怕硬,见状大多跑向另外两人。
这边,赵昭用玉色小剑连续挥砍十几次,每次劈散了鬼轿夫,又被它重新聚拢。汗水滑过赵昭的脸颊,他干脆利落地将剑一扔,两指竖在鼻尖,闭目聚精。
青年衣袍猎猎,耳边镶着串玛瑙铜珠。当他睁开眼,两指指尖朝鬼轿夫轻轻一点,包围着青年织网般的黑气中裂开一道口子。鬼轿夫像被灼烧般在空中扑腾,发出杀猪的惨叫。
赵昭气喘吁吁,没想到只是做了个手势,还不算诀就花了他一半的力气。他听见鬼逼近的呼嚎,伴随着更加猛烈的阴风,面前将要散开的黑气再度凝实,比之前更浓厚了。
如果说之前是鬼气的包围圈,只是如黑纱般遮挡外面的情况,那现在便是鬼气筑成的牢笼,伸手不见五指。
赵昭再度闭眼,他想象胸中有一片湖,将心沉浸到湖水淹没。
青年浓密的眼睫轻轻抖动,额角凸起的血管随脉搏的频率一跳一跳。
咚,咚,咚,咚……
四指并拢,大拇指呈直角张开,将所有心力集中于食指一点,红衣青年飞快勾画着,食指划破空气,经过的路径发出明亮的蓝紫光芒。
两手指头对碰,水滴形的空隙正对着画出的图案,奥义深邃,玄妙莫测。
保持这个手势,惟大拇指与食指相连,手心由内向前猛推,无数发着白光的文字显现出来。赵昭脚下涌出狂风,吹起他的刘海和鬓发。
长长的耳坠违反引力,如游蛇般扶摇向上。
壳状的鬼牢迸出发光的口子,四分五裂。
結、解、印、祓……一个个字朝小鬼袭去,它们抱头鼠窜,又被强劲的剑气拦截。
“大侠,大侠,你没事吧?”
桐华急忙赶来帮扶,红衣青年跌坐在地上,满头大汗,看起来消耗颇巨。
赵昭盯着那些字被鬼逃几圈后,便黯淡不少,最终竟被消耗到消失了,不免想:他还需要多练练。
“大侠!”
身边的人传来惊叫,赵昭顷刻间被扑倒在地,一只鬼歇斯底里地叫喊着,向他们冲来。
从后赶来的剑气将鬼剖成两半。
挡在前面的桐华见得救,瘫软在地:“哈、哈……你这师兄,还、还真是及时雨啊。”
小鬼逃的逃,散的散。天臻踏着黑靴走来,将两人从地上拉起。
“没受伤吧?”
赵昭摇头。
桐华笑着:“哪能啊。”他转头看向喜轿:“诶!看看里面的人怎么样了!”
拨开帘子,里面的人一动不动。天臻用剑挑开红盖头,露出一张仓皇的脸。
女子涕泗横流,崩溃地叫道:“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嫁人!”
她像一头被逼急的牛,用力撞开赵昭,跑到大街上。
赵昭来不及管刺疼的肩膀,喊道:“你等等!我们没有恶意!”
可这句话对她像是恶魔的低吟般,女子慌得摔在地上,喜鞋都掉了一只,爬起来再往前逃。
赵昭回头:“师兄,追不追?”
天臻:“……不追。”
赵昭有些不解,便听桐华道:“不追是对的。那姑娘吓怕了,要说出清明的话要花不少功夫。我看她是朝一个方向跑的,料想知道家在何方。两位大侠消耗颇巨,还是先回客栈休养吧!”
赵昭被点醒。是的,破坏了喜嫁,背后的那鬼找上来只是时间问题,得先回去。
天字一号,红袍青年在榻上躺了片刻,准备动身,却被一旁观书的男人叫住。
点着油灯的桌案上放着黑布缠着的剑,男人头也不回:“去干什么?”
赵昭有种小孩出门给家长打报告的错觉,有些没底气:“我想去旁边看看,桐华救了我,我想看他有没有受伤。”
他整理了下衣服,打开房门听到背后传来一句:
“嗯,早点回来。”
天臻还挺关心我的嘛……走在走廊上,赵昭胡乱地想着,敲了敲隔壁的门,桐华探出脸,见是他,热情道:
“大侠呀,快进来!”
坐在椅子上,喝着桐华泡好的茶,赵昭刚想说正事,却看见桐华的眼睛在燃着的油灯下,一只黯淡,一只呈现不同的光泽。
举在嘴边的茶停住,赵昭警惕顿时升起: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害。”桐华笑了笑,眨了眨那只虽黯淡但仍旧好看的眼珠:“我天生盲一目,找过许多大夫都治不好。”
赵昭愣住,两手无措地攥了攥茶杯,抿唇道:“你的眼睛,很漂亮的……”
桐华笑着摸了摸,放下手:“好了,我早不介意了。大侠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的……”赵昭原本是来道谢的,但现在却担忧了:“那个进行喜嫁的鬼被破坏了好事,应该要来找我和我师兄,你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捧着茶杯的红衣青年蹙着眉,似乎真心为他苦恼。
桐华眉眼沮丧:“那些小鬼应该告诉大鬼有三个人,我就算跑也跑不到哪儿去,还不如跟着你们,说不定能活下来。”
赵昭点点头,觉得也是。
他问:“你知道关于那只鬼更多的事吗?”
桐华摇头:“我不住丛南城,也只是道听途说罢了。”
赵昭托着下巴,眼睛盯着桌子,不禁叹了口气。
他打起精神:“那我先走了,回房间练习术法。今天谢谢你救我。”
桐华龇牙笑了:“今天也给我的说书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呢!”
青年的眉间带着几分忧愁,他略略弯了弯眸,想着下次怎么也要听桐华说书看看。
合上门,视线掠过男人沉静的脸庞。赵昭再点燃盏油灯,放到桌上,共阅书册。
看着书页,他神游着:系统任务二的荡邪已完成,可见他还是消灭了一只鬼的。就是恶鬼之血并没有出现,是因为那些鬼消散得太快了吗?
感受体内的力量比喜嫁前增涨了不少,赵昭略微安心。之前草草学了两个,他还是要找些针对单体攻击,对鬼效果显著的手诀。
赵昭听见门被敲响,打开门,掌柜讨笑着端着菜碟进来。
清汤寡水,不是豆芽就是菜根,赵昭皱了皱眉,便听掌柜颤声道:“两位客官,没有办法呀,吃的只有这些。”
“连绵下雨,种下的菜根本活不成。更别说现在人人自危,就算去收购也找不到卖的人。实在只有这些。”
赵昭安抚:“没有怪你。我和我师兄此番是来下山除邪的,你不必紧张。”
掌柜的神情却很怪异,反问道:“除邪?”
他与天臻的红眸对视上,又瑟缩起来:“我只是太久没见到除邪的人了,没有其他意思。”
天臻没有表情:“你知道喜嫁吗?知道关于那只鬼的事吗?”
掌柜懦懦点头:“我大概知晓一点。自十年前起,那鬼每三个月就要与一位美人成婚。他座下的小鬼负责挑选,被挑中的人手上会出现一根红线。成婚的前一天,便有轿子前来迎接,而但凡坐上轿子的人,都没有回来过。”
天臻有些失望:“还有吗?”
掌柜:“还有一个消息,我不知道真假,说送嫁的终点是城西的王家大院,每次抬轿都要穿过山林才能到那里。”
丛南城两面环山,其中一座在西南,是他们下山的地方,另一座在西北,坐落着王家大院。
赵昭抓住关键:“王家大院?”
掌柜:“是以前皇帝赏赐给治水功臣王弘济的宅子,占地不小。丛南城乱后,有邪物屠尽了王家人,占据那里,据传就是那恶鬼干的。”
赵昭:“如此。”
他打开包袱,拿出和田玉手镯递给掌柜:“这个够了吗?”
“太够了,客官!”掌柜双手接过,虽然现在的货币不是很流通了,可几天食宿换一个玉镯子,他不亏呀!
天臻:“晚点会下雨吗?这雨下多久了?”
掌柜戴着手镯,愣愣地抬头:“是的,客官是远道而来吧。丛南城酉时(下午5~7)后就会落雨,天也会黑下来。那时邪物四起,客官们最好不要出门。”
“至于这雨,下了快有一月了罢。偶然一天开始下的,一直没断过,淹死好多庄稼。”
掌柜走后,赵昭问:“我们下午要去城西吗?”
天臻思索:“不着急,先观察下晚上的情况。昨天有师父的阵法庇护,没有参考性。”
赵昭赞同。
两人吃完饭后,忙着提升实力,这一看便到酉时,滴滴答答的雨敲在屋檐,随后噼里啪啦地砸下。
赵昭推开门,向楼下看去,正见掌柜在关闭大门。几秒间,天空就黑了下来。早就盈满积水的街面水位不断升高,像是龙王发怒,要淹了这座城。
掌柜插上门闩,回头与赵昭对视上。他抿唇笑了下,搓着手哆哆嗦嗦地离开了。
气温更冷了,听着汹涌的雨声,赵昭恍惚觉得自己是根芦苇,随便来阵风就可以把他吹得东倒西歪。
他有些不安,可等了许久也没有鬼啊什么的找上来。天臻看着他怕冷的模样,说道:“上床吧,它们应该进不来,好好休息。”
赵昭乖乖点头,上了榻,也不敢脱衣服,盖着被子睁大眼睛。
男人贴心地将油灯拿到离他远的地方,他抱着剑,宽阔的脊背挡住光亮,令人莫名安心。
赵昭反应过来他在守夜,担心道:“你守一半,我守一半吧。半夜把我叫起来,这样你也能休息。”
天臻说道:“嗯,快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