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都。
朝堂上,又在议论军饷之事,昭南及北疆来的折子,无一不是请求增加饷银,然如今国库艰难,左右都是用钱之事,如何能拿得出银子,商议几日,首定便是增税。
尤盛忠作为户部尚书,于银钱之事定然首当其冲,只听他道:“陛下,臣提议,税赋之事该择取而收,如边关战乱之地、各州贫瘠之地,赋税可减免,东都、临江等富庶之地,可加重税率。”
“尤尚书所言合理,但本官不敢苟同。”此言一出,曹堂甫直接否决了尤盛忠的提议。
众官员看向他,只听他道:“想必在场诸位都知晓,北疆税贡,向来以牛羊为主,不奉银钱,东北战乱,又免长度州下十一县之赋税十年,如今西北战乱缺银,自是无税可收,西凔、昭南等贫瘠、瘴气之地,税收向来只取一半,如此,只余剑川、北府、中都、东都、临江几道满税可收,若再加税率,众怒难忍,怕要引起骚乱。”
此时御史大夫顾群木也说道:“臣闻天远之地,有人仗着微官末职行贪贿之事,陛下不妨派人一探,若无此事,便做警示,以防有人钻了空子,若此事为实,那么往昔所拨之银、所收之税,一层层剥削下来,所剩几何?臣提议,先查贪官污吏,抄了他们,军饷之困当然迎刃而解。”
有官员道:“臣也不同意尤大人的提议,赋税当统一而终,倘若你重他轻,长此下去,定然要出乱子。”
还有人道:
“臣附议,赋税一事,应全面增收。”
“是啊,要减则减,要增便全增,哪有四下不合的道理。”
“因地制宜,各州郡条件不一。”
眼见又要吵起来,曹堂甫连忙出声:“老臣听闻,时有簪缨世胄仗权垄断山泽物产,百姓打鱼砍柴都不能,如此,百姓又如何担以重赋?臣提议,不若这饷银,先由世家大族中捐赠,来之于民用于民,各位可有意见?”
满堂寂静,吵了一辰,傅长穹听得脑仁疼,但曹堂甫的提议,他亦不能认同,这满朝上下,出生世家之人不知几何,他如今还有顾虑,于是开口便决定了最初的结果:“尤尚书的提议,朕允了,尤爱卿拟个章程出来,朕明日便要看到。”既由他提,当然要由他去办。
曹堂甫当即弓腰,“陛下,不可啊陛下!”
其他赞同曹堂甫的官员也在求情:“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不想得罪世族,也不想失了民心,尤盛忠此时被推出来,他也开始慌了,只他一人,如何顶得住泱泱百姓的口诛笔伐,于是也跪地道:“陛下,细细想来,臣之所言还有欠缺,不若再商议商议?”
皇帝一眼便看出了这老贼想要退缩,严声道:“诸位大人不必再言,仗要打,税要增,不容置喙!”
这下便是再无转圜之余地了,此中属曹堂甫最为心寒。
他看着冷漠的帝王,想起这几日自己的提议连连被拒,想起城外被拦截的流民,因战乱,因灾害,总之流离失所,他不知他们走了多久,经历了多少磨难,又失去了多少亲人,他只知道,那些人,认为来这上都便能活,却未想到,他们的众多磨难,有一部分,是这位高坐明堂的君主为他们带来的。
曹堂甫走过灾区,见过战乱,想起流亡,想起沿途十室九空,想起妇人衣衫褴褛,婴孩奄奄一息,穷途者易子析骸,曹堂甫痛心疾首,这都是掌权者决疣溃痈的结果,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时想不开,大殿上,曹堂甫呜咽起来:“连连征战,人丁凋零,国库空虚,今又加重赋税,百姓如何能活。陛下不妨去城外看看,您的那些子民,可都在祈求您救命呢!”
“而陛下您呢,您在做什么啊?减少军饷,增加赋税,这些都是要人命的东西啊!”曹堂甫痛心疾首,为这个国家的未来,为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士,为那些艰难求存的百姓,但君主在上,该尽的事他做了,他无能为力。
而他一言,却惊了满堂,有人欲要阻止,却被同僚扯了袍袖。
满堂寂静中,只听曹堂甫高呼:“陛下若执迷不悔,不听他言,不顾百姓、将士生死,长此以往,社稷必倾!臣为帝师,臣无能,臣辜负先帝嘱托,亏欠这天下百姓,臣羞愧,今日不能为百姓谋福祉,为将士争前程,臣惶恐,臣怕来日成为那荼毒生灵之辈!”
“陛下!”曹堂甫倏地下跪,膝盖磕在地板上,出了声响,他哀道:“陛下!请陛下将臣赐死!”
这进退维谷的世道,总是不缺殉道者。
有官员下跪求情:
“不可!不可啊陛下!”
“太傅,您何故于此!”
傅长穹冷眼看着曹堂甫,前有太师,今有太傅,还有太后,皇后,太子,入侵的贼人……件件桩桩,桩桩件件,这些人,这些事,都在逼迫他!为何都要逼迫于他!
傅长穹闭眼,他有些乏力,堂下众人还在吵,傅长穹睁眼,无所谓了,无所谓了!就这般吧。
只听傅长穹说:“太傅既要求死,那便去做好了。”
殿上众官屏住呼吸,都在沉默的打量着傅长穹,只见那人懒散的坐于高台,有些消瘦,早已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
曹堂甫也愣愣的看着皇帝,从何时起,他竟变得如此疯戾、听不进劝解?
曹堂甫缓缓起身,眼中满是落寞与失望,他朝帝王拜了一拜,道:“臣请先死,臣死矣,诸君为鉴,呜呼!”此话说完,曹堂甫猛的往阶上撞去,倒在地上抽搐几瞬,血色蔓延。
“老师!”
“医官,叫医官!”
韩颐鸣先扑上去,候在一旁的医官连忙过来,皇帝顿了顿,也起身,站在御台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一团乱的众人。
其他大臣不敢妄动,医官探完脉,摇了摇头,对傅长穹道:“大人年事已高,这一撞使了全力,微臣,无力回天。”
闻言,皇帝脚下踉跄,退了一步,孙启章在后面不动声色的搀着他。
死了,都死了,死了好,死了好!
傅长穹转身离开大殿,留下一众人,不知所措。
跪送傅长穹离开,众官这才围了上去,韩颐鸣早已跪伏在地,抱着曹堂甫痛哭,“老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曹堂甫覆了血的眼看着韩颐鸣,似有未了之言,手指紧紧捏着韩颐鸣的袍袖,重重一拽,撒力垂落,眼睛还瞪着,却已无了鼻息。
韩颐鸣为他合眼,又把人搂在颈间,“老师!”
声音悲戚,闻之惊魂,朝上当即哭声一片,“曹公,何至于此!”后面的官员也在抹泪,真情假意,此时已然不重要了。
次日,综政殿。
韩颐鸣直直跪在傅长穹面前,道:“皇上,臣要告假。”
昨日曹堂甫死谏,城内学子闻风而动,在宫门口闹了半晌才被撵走。
北疆战事急迫,天方破晓,傅长穹便召了人来议事,不想韩颐鸣上来便要告假。
傅长穹问:“韩卿告假作甚?”
韩颐鸣耿直道:“为臣恩师守灵。”
傅长穹面色一凝,道:“西北事急,大人不若议完再走。”
韩颐鸣向来不懂看人脸色,只认为朝中能臣众多,缺他一个无碍,而老师只有一子,向来身子不利,惊闻噩耗,怕是又要倒下了,他便道:“皇上,您不同意,那臣就要辞官了。”
曹堂甫之死,傅长穹本就心烦,如今韩颐鸣这般,实在令他震怒,傅长穹呵斥:“那你今日就脱了冒,卸了袍,辞你的官去。”
韩颐鸣也是个不顾死活的,直直一跪,摘了帽,递给一旁的秦昌华,“帮我拿着。”
秦昌华愣愣的接过去,只见韩颐鸣又堂而皇之的脱起了官袍,一众大臣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竟无人阻止。
韩颐鸣三两下把袍子叠整齐,又从秦昌华手里拿过冠帽,压在袍子上,恭敬的递到傅长穹身前,旁边的孙启章急忙接过去,本不该接的,但他怕再晚一步,韩颐鸣便把那冠袍扔皇上桌上了。
待孙启章接过去,韩颐鸣穿着中衣往地上一跪,“陛下,草民告辞了。”
韩颐鸣刚说完,傅长穹大怒,“韩颐鸣,你这是做什么!”
一边离得近的谈佩骞和储煜昇欲要去扶韩颐鸣:
“韩大人,使不得。”
“韩大人,你这是做何。”
二人双手刚触碰到韩颐鸣,韩颐鸣便抖肩甩开了,“不必劝我。”
“别扶他。”韩颐鸣与傅长穹的声音同时响起,谈佩骞和储煜昇只好站回原位。
傅长穹又问:“韩大人,你对朕可是有何不满?”
韩颐鸣也是硬气,直道:“臣不敢。”不是没有,而是不敢。
傅长穹快气笑了,“不敢?朕看你倒是敢得很!”
“臣要告假,陛下让臣辞官,臣照做,陛下又要生气,是陛下对臣不满。”
韩颐鸣此话一出,傅长穹是真的气了,如此大不敬,是谁给他的胆量!然如今西北战事吃紧,曹堂甫又刚死,可谓是内忧外患,韩颐鸣又是曹堂甫的学生,他不能再动韩颐鸣了。但此气不出,他定然咽不下去!
只听傅长穹气极冷笑,“好,好好!滚吧!”
韩颐鸣一叩首,“微臣叩谢陛下,陛下万岁千秋。”
“韩颐鸣,朕允你辞官了。”言下之意便不用再自称为臣。
韩颐鸣一愣,再叩首,“草民叩谢陛下,陛下万岁千秋。”很是从容。
傅长穹更气了,若不是此情此景,怕是有人要憋不住笑。
“滚!”
韩颐鸣闻言起身,扭头就走,很是洒脱。
在场众人默不作声,傅长穹抬眼一扫众臣,还有什么心思议事,只道:“有事明日再议,都退了吧。”
“是,臣等告退。”一行人退了出去,慢悠悠的走着,生怕赶上韩颐鸣,又惹皇上发怒,他们不像韩颐鸣孑然一身,行事当要慎之又慎。
走着,只听有人问了一声:“咦?秦大人呢?”
有人答:“怕是赶韩大人去了。”
那人疑惑,“他俩不是关系不合?”
又有人故作高深:“不可说,不可说。”
韩颐鸣在宫门口见到满头是汗的秦昌华时,略有讶异,转瞬又吹胡子瞪眼,语气不是很好的问:“你来作甚?”
秦昌华喘匀了气,举起手里的披风,笑了笑说:“来送送你。”说完递给韩颐鸣。
韩颐鸣立刻披上,冷哼一声,“谁要你送,这冰天雪地的,可怜可怜你那老寒腿吧。”秦昌华年轻时,跑马伤了腿,一直是个根,阴天下雨就会痛,受不得寒凉。
秦昌华也不恼,只温声道:“我想来,我愿意来。”
看着没脾气的秦昌华,韩颐鸣心里直摇头,恨铁不成钢啊!不成钢!嘴上却道:“我还寻思,你怕不是看我笑话来了。”
秦昌华手一合,做了个上禀的动作,打趣道:“敢于庭前摘帽的韩大人,谁敢看笑话。”
韩颐鸣只道:“你这老东西,早些回去罢,晚了你那管家婆又该扯你耳朵了。”
秦昌华失笑,这二人生来不对付,问道:“可否告知去处?”
韩颐鸣两手一揣,缩回披风里,抬头看了看,那高墙上是一眼无垠的天,他道:“这天大地大,总有我能去的地方。”
说罢他又问:“那你呢?老东西,你此后该如何?”
秦昌华并未正面答他,只说:“你我二人争了这么多年,争得什么啊。”
韩颐鸣一笑,“我比你先行养老。”
秦昌华也笑,“是啊。”复又道:“往后,切莫如此冲动了。”
韩颐鸣眉头一挑:“看不起谁。”而后一顿,又说:“我决定去游学。”
秦昌华轻叹:“你求贤才,才从何而来?要人启蒙,要人教化。这朝堂啊,尔虞我诈太过,你那一套啊,早就用不上喽。”
韩颐鸣眉头一皱,这次他算是见识到了,“往昔,是我狭隘了。”
秦昌华懂他,只挥手:“你走吧,走吧!走吧。走得远远的,去学,去教,去训,总要有后来者顶上不是。”
韩颐鸣不情愿了,“撵人是吧,你还未与我说,你往后该如何呢。”
“我?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的贤才到来之前,总得有人撑一撑。”说完,还未等韩颐鸣再说些什么,秦昌华是真撵人了:“行了行了,去吧,风雪越发大了。”
韩颐鸣此刻无疑是佩服秦昌华的,他抱拳弓腰道:“秦老头,我不如你,你且好生看着,我定不让你受累过久。”
“告辞。”
韩颐鸣消失于风雪之中,秦昌华看了很久,也哼着曲转身离去,紫色官袍拂过积雪,一南一北,只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待这场雪尽,便是痕迹全无。
他哼着曲调:“你看这四顾苍茫,万里银妆。带砺山河,尽入诗囊,笑人生能几度有此风光?”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