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言下之意?”
南宁侯府东厢,赵府医捋着长须眯眼斟酌,少顷,倾身凑到姬珣身侧,压着声音道:“小侯爷有所不知,靡音族圣女体质特殊,按说昏厥都不应当,而今虚弱至此,怕是……”
“如何?”姬珣目光微凛。
“不似寻常。”赵府医微微一顿,往榻间投去一眼,又道,“若老夫没断错,云姑娘似被人禁锢在幽暗之地,日日取用心头血,等不及旧伤痊愈,又添新伤,经年往复,才会虚弱如此……”
赵府医的话随同沾了秋凉的风徐徐漫过帐幔,侵入衾被之下。
榻中人下意识拽了拽衾被,仿佛遍体生寒。
靡音族圣女?“她”当真是云裳?
茶楼说书人口中乱邦而入,危邦必居的靡音族人,无事不出子虚谷,身为族中圣女,云裳怎会被禁锢在祈国界内,那间天不见日的暗室里?
再有,那谢家公子是何身份?云裳身份特殊,江湖朝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如何能瞒过连同靡音族上下在内那么多双眼睛,困住云裳?
更让她惊惧的是……宋晞寸寸抬眸,徐徐看向帐幔之外,朝华公主的讣告定已遍传九州,身死之人如何会魂归千里之外,重生在云裳体内?
“疾风,追影可回来了?”
这厢的宋晞思绪正纷乱,一帘之隔,微微沉吟之后,姬珣的声音再次响起。
“爷!”
一缕秋光伴着晓风掠过堂下。
一叶银杏乘风拂过窗台,悠悠落地的刹那,堂中倏地一暗,依稀只一眨眼,四仙桌旁多出一道利落身影,锦衣修身,动作落拓,甚是飘逸自如。
疾风?
宋晞眼里浮出些许柔和。
彼时在林荫道,她并未认错,遥遥打马而来之人的确是自小跟在姬珣身边的亲信之一,疾风。
“回了。”
不等姬珣追问,疾风站定在四仙桌旁,朝姬珣和府医拱拱手,沉声道:“爷,那别院在城西一位名唤李三的鳏夫名下,那李三四年前便得了失心疯,成日里游荡街头,胡言乱语,怕是连名下有这么一处房产都不知,加之追杀云姑娘的护院已悉数自刎……别院这条线怕是断了。”
“失心疯?”姬珣轻叩桌面的手微微一顿,抬眸道,“真假可确认过了?”
疾风轻一颔首:“赵伯亲自确认过,应当作不得假。不过,”他微微一顿,又道,“爷,曾有人瞧见谢家长子谢逸出入别院。”
“谢家?”
话音未落,姬珣动作一顿,视线朝里间偏过三寸,目光骤凛。
“朝雨?”
觉察出什么,疾风剑眉微挑,挡住宋晞视线的同时,沉声道:“晃什么神?人醒了都不知道?还不快扶云姑娘起身!”
朝雨正眼观鼻鼻观心地候在一旁,只生怕扰了爷几人说话,闻言唬了一跳,一时也不敢多问他们如何知道云姑娘醒了不曾,连忙掀起帐幔,挂起金钩。
垂目一看,榻间人双目炯炯,果真已醒了许久。
“姑娘醒了?”
顶着几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朝雨的动作越发利落。
“可有哪里不适?”她垫起高枕,一边扶人起身,一边打量她神色,“若哪里不适,定要说出来。”
“不妨事。”
知晓自己的“偷窥”已叫人识破,宋晞不欲她为难,摆摆手示意她起身,而后弯着腰,偏过头,看清几步之外故人面容,情不自禁莞尔而笑:“小女谢小侯爷救命之恩。”
姬珣正起身,闻言动作一怔,猛地抬起头。
沾着晨露的朝晖自西窗斜照而入,掠过梅花格纹软烟罗,跃进随风曳动的帐幔之下,描画出榻上之人柳眼梅腮,冰肌芙蓉面。
昭昭晴丝灼人眼,望见榻间人黛眉弯弯、横波盈盈,依稀故人旧模样,姬珣的神情陡然一怔,倏地闭上眼。
“云姑娘,认得在下?”
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再开口时,姬珣的神情云淡风轻,语气轻描淡写,方才失神,依稀只是浮光掠影,秋乏一时作祟。
听出些什么,一旁的疾风下意识抬眸,而后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榻间眉眼带笑、八风不动的女子,眉头微微蹙起。
不知他两人内里涌动,宋晞眨眨眼,不慌不忙看了看左右,解释道:“窗是天青软烟罗,炉是鎏金如意兽,盏是梅青汝窑瓷……南州虽富庶,能给初次照面的客人用上此等用度,南宁侯府外,不作他想。倘若此地是南宁侯府,”她看向神色淡然的姬珣,笑道,“小侯爷龙章凤姿,天下谁人不知?”
姬珣的目光随同她口中所述左移右顾,却不理会她仿佛调侃的赞誉,只颔首道:“果真市井流言多谬误,世人只道靡音族人离群索居,不理红尘,却不知圣女心细如发,虽居隆中,却知天下。”
“咳!”
生怕说得越多,漏馅越快,宋晞并不接他话,只故作高深般望着窗外,但笑不语。
姬珣眼里浮出些许迟疑,却不追问,只转身回到桌边,斟上一杯茶,而后一边往里间走,一边道:“云姑娘恕在下冒昧,不知三年前为何要出走子虚谷?之后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又为何会与那谢家子有了交集?”
“三年?”宋晞眼里浮出迷茫,“什么三年?”
姬珣近前的步子倏地一顿,看向她的视线里隐含探究:“姑娘不知自己走了几年?”
疾风走上前,接过话头道:“云姑娘,而今我大祈已是永熹三年,姑娘可还记得昔日出走子虚谷时,祈历是哪年?”
“轰隆——”
分明窗外秋光潋滟风如故,宋晞却似耳闻晴天霹雳,双瞳骤然一缩,拉着衾被的手猛地用力。
“永熹、三年?”
宋晞声音发颤,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一梦三载,她所知的昨日原已是黄沙一抔,前朝旧历。
“云姑娘?”疾风面露不解,“三年,如何?”
许久不闻应答,他转身看向一旁的姬珣,却见自家爷紧握着茶杯,眉目低垂,落在云姑娘身上的视线虽冷却重,意味不甚分明。
“……见笑。”
不知过了多久,宋晞紧攥着衾被的手蓦地一松,倏地仰起头,脸上浮出惨淡的笑意,哑声道:“实在是山中无历日,在那天不见日地方困了太久,竟不知时已过三载。”
“至于和那谢公子有何交集,为何会被禁锢……”宋晞眼里掠过一丝茫然,黯然道,“实在是记不清了。”
“左右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记不起来也无妨。”
姬珣垂目看着杯里自己的倒影,许久,淡淡道:“云姑娘被困别院三年,或许还不知,子虚谷被毁,靡音族人散落各地之事?”
除却落叶沙沙,房中阒然无声。
姬珣抬起头看,本已回神的云姑娘不知何时又已神游方外,眼里不见伤怀,反而透着几分……死气?
姬珣微微蹙眉,思量片刻,搁下茶杯道:“姑娘且安心住在此处,我与令尊有旧,答应过他会护你周全……不论有何打算,养好身子再做筹谋不迟。”
见对方依旧不应,姬珣眉头愈蹙,抬眼朝朝雨道:“好好照顾云姑娘,万事不可怠慢。”
“是!”
直至房内倏而敞亮,一声急比一声的咳嗽声落入耳中,宋晞眸光一颤,陡然回过神。
“朝雨,你家小侯爷?”
她举目望向廊下渐行渐远,很快与秋光融为一体的背影,蹙眉道:“素闻南宁侯世子骁勇善战,万夫莫敌,而今为何……是受了寒,还是有旧伤?”
朝雨正收拾桌上的杯盏茶具,闻言倏地一顿,抬头看了看门外,又垂敛下眸光,神情黯然道:“赵府医说,小侯爷忧思过重……将养了这些年,总也不见好。”
“忧思过重?这些年?”宋晞眼里浮出不解,“你是说,他这因由不明的咳疾已经很多年?”
想起什么,朝雨的神情越发黯然,很快摇摇头,脸上挂着牵强的笑,转头朝宋晞道:“姑娘不必挂怀……天时不早,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奴婢去吩咐厨房拿来。”
宋晞眨眨眼,倏地掀开衾被,一边蹑履,一边抬手道:“不必麻烦,我与你同去。”
“使不得!”朝雨连忙起身阻拦,“厨房污秽,姑娘的身子还没好……”
宋晞看向炊烟袅袅之地,又看了看自己恢复如初的手腕,突然道:“朝雨知道我是谁?”
朝雨一顿,讷讷颔首:“知道。”
“既知道,”宋晞两眼弯弯,透着狡黠道,“想来也清楚,我或许有法子救你们爷?”
“可!”
“可你们小侯爷不会愿意。”
宋晞大喇喇地摆摆手,示意她知道,不等朝雨多话,又凑到她耳畔,小声道:“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朝雨:“……”
*
“云姑娘,小侯爷的鼻子素来灵敏,哪怕只是些许血腥气……如此这般,怕是瞒不过……”
后院小厨房,满墙青竹摇曳,朝南的窗子里正飘出袅袅炊烟。
临窗的炉上炖着鸡汤,锅盖一揭,鲜香立时四溢。
待雾气渐散,众人看清炉子上方那张白皙而姣好的脸,柳眼弯弯,浅色的瞳仁里噙着皎比稚子的兴致勃勃。
“不妨事。”
宋晞大手一挥,两撮盐随之洒入汩汩作沸的鸡汤中,似犹嫌不足,她抬眼望了望缩在角落里的众人,突然道:“灯伯,把你袖里的胡椒拿来。”
众人后头,一脑门锃亮、低眉顺目缩在角落的长者倏地一怔,很快抬起头道:“姑娘,你唤老奴什么?”
宋晞依旧不慌不忙,仿佛没瞧见众人眼里的探究与迟疑,莞尔道:“方才听小侯爷说起,说这府中的厨房是灯伯负责,还说灯伯的袖袋是百宝箱,里头什么珍稀的香料都有……”
她若有所觉朝雨满含探究的视线,泰然自若道:“莫不是晚辈认错了人?”
“原是如此。”
被唤作灯伯的老伯拱着手走上前,一边掏出袋里的胡椒,一边唏嘘道:“姑娘莫怪,只是小侯爷已许久不曾如此唤老奴,一时……姑娘请!”
宋晞轻一颔首,接过他递来的胡椒瓶,等不及拿来调羹,举起瓶子便往汤里洒。
一撮,又一撮……洒得灯伯眼皮子直跳。
“姑娘,”他搓搓手,有些迟疑地看了看朝雨的脸色,又看向宋晞,小心翼翼道,“鸡汤味鲜,胡椒味辛,若是放太多……”
“不怕。”宋晞仿佛成竹在胸,莞尔道,“旁人或许吃不惯,你们爷肯定喜欢。”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垂下目光,缄口不语。
灯伯拭了拭满脑门的汗,终还是忍不住,上前道:“姑娘以前时常下厨?”
宋晞动作一顿。
云裳会不会经常下厨?圣女身份尊贵,在族人心中的地位应当和公主大差不差,既如此……宋晞放下心,颔首道:“不经常,只给几位兄长做过几次。”
“令兄,咳咳!”灯伯瞟她一眼,仿佛带着几分揶揄,讪讪道,“而今可还安好?”
仿佛被言中了什么心事,宋晞方才还春风拂面的脸霎时阴云密布,仿若风雨欲来。
“云姑娘?”
直至窗外青竹发出萧萧声响,炉中汤汁发出不耐的汩汩声,她在朝雨的呼唤里回过神,垂目看了看锅里的鸡汤,轻声道:“朝雨,世子爷现下何在?”